河對岸的風景也沒比那邊好多少。
沒有看見之前那長長的佇列,大概幾乎都在河底被濾去了吧。反倒是死神像訊號塔一般四處散佈著。
“洗去罪孽的大河嗎……”
我回頭看向河流,已經看不見河床的那些磨盤了,只有深藍色的河水依舊翻騰著。
我記得有一個叢林的土著民族,他們信仰的不是神明,而是河流,他們認為自己的母親河能沖走所有病痛與罪惡,無論是病入膏肓者還是罪不可赦者,都會被放入河中,隨波逐流的同時也將得到淨化,在抵達盡頭時重獲新生。
順便一提,我曾有幸被當成惡魔附身者體驗過一次,只能說洗個流速每秒二十升的冷水澡還真是頭一遭。
我最常聽那些人唸的一句話就是,“對大河獻上敬畏。”
“愚蠢。”
為什麼人類總要將信念寄託在虛無縹緲之物上才能生存?明明那些東西根本不會回應他們。
包括那傢伙也是……
我晃了晃腦袋,將思緒趕走。
“怎麼了?還在生氣?”
我看向另一側一言不發,正用幽怨的小眼神望著我的愛麗絲,她此時活像一個背後靈。
“咕嚕咕嚕先生完全沒把我的話聽進去……”
剛才那完全不是個人名吧?
“噗啦——”
突然,河中傳來一聲巨響,只見一個死神從河面竄出,來到我們身旁,愛麗絲再次僵成木頭人。
這個死神的動作有些奇怪,沒有高舉著它的大鐮,我順著胳膊看去,只見那低垂的手臂盡頭不再是鐮刀的形狀,更像是人骨的關節,它連線著的,是一串正在從河中被拖出的人類骸骨。
那些骸骨有的還穿著襤褸的衣服,甚至帶著暗紅色的汙漬,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是到最後,也沒能把罪磨完的人。
骸骨們的肢體就像被什麼黏住了一樣,縱使在地面上摩擦也不曾脫節,隨著死神將更多的骸骨拖出水面,乍看就像一條骸骨的大蛇,而死神則是蛇頭。
“好,跟上去吧!”
我說道。
“誒——?”
愛麗絲髮出極不敢置信的聲音。
“反正對於之後要去哪兒也沒什麼頭緒,跟著它說不定會有什麼意外收穫,不是麼?”
.
眼前的死神似乎對它的兩個新跟隨者沒什麼意見,默默拖著它的骸骨鏈前進著,我順路觀察了一下週圍。
其他的死神全都低垂著腦袋,一動不動,兩把鐮刀交叉於胸前,看起來就像虔誠禱告的信徒。
是在休息嗎?還是說,是在等待著什麼……
這時,拖拽骸骨的死神突然停住了。
我這才注意到,它的三對足已經沒入地面一部分。
不對,那不是地面,那是……
“沼澤嗎?”
我用手指戳了一下前方的地表,沾上一層泥漿。
“愛麗絲,先別前進了——”
“兔子洞……”
“什麼?”
“快看,兔子洞!”
愛麗絲突然指著前方,興奮地大叫。
她不明所以的話語讓我歪了歪腦袋,我隨她看去。
什麼都沒有,一望無際空蕩蕩的平原,遠方大地映襯著天際的綠色光輝。
雖然我知道前方開始便是泥沼地,卻不知道它延伸到哪裡結束。
總之,我沒看到愛麗絲說的什麼兔子洞。
倒是死神有了行動,它像掛香腸一樣,將骸骨們捋到自己身前,然後讓它們沉入沼澤中。
那邊到底有多深?
抱著這個疑問,我派出了視點,令其潛入泥沼。
然而——
“嘭!”
前方的泥面炸出一片接近完美圓形的水花。
沒錯,視點在潛下去的一刻便爆炸了。
不行嗎……
我嘆了口氣。
“是兔子洞啊!我可以回家了!”
“我沒看見你說的兔子洞。等等!愛麗絲!別過去!”
這邊還沒摸清,那邊就出狀況了,愛麗絲無視我的呼喊朝著泥沼中奔跑而去,毫不在意泥漿弄髒她的衣服裙子。
“愛麗絲!”
我朝泥沼中追了一步,又愣住了。
這種異樣感,是什麼?
還不足以影響我的程度,但是對於只是個普通人的愛麗絲就不一樣了。
“愛麗絲!回來!”
我接著朝愛麗絲那邊前進。
愛麗絲的身體越陷越深,她本人卻像完全沒注意到一樣,一味朝著那在我看來空無一物的位置移動。
好在她終究只是個小女孩,不可能快過身體經過我親自錘鍊的黑,很快我便抓住了她的肩膀。
“別再前進了!”
我把她往後一拉。
我掃視了一下前方,就算使用視點內建的雷達,也沒能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
果然是愛麗絲看到了幻覺嗎?還是說……
這時,我發現愛麗絲有點不對勁。
剛才還在“兔子洞兔子洞”叫著的她,突然變得很安靜。整個人也一動不動的,加上一身泥濘,看起來就像個被丟棄的洋娃娃。
“愛麗絲?”
我搖晃了一下她的身子。
“愛麗絲……那是……我的名字?”
“哈?”
愛麗絲呆呆地看著我,那眼神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
“叔叔你……是誰?”
“啊。”
我這才發現,愛麗絲的樣子,比起剛開始小了一圈,變得更年幼了,小了二三歲左右。
這種變化是持續的。
就在我眼前,她的外觀還在繼續縮小,逐漸連那身洋裝都變得鬆垮垮的了。
“咿咿呀!”
終於,連語言功能也喪失了。
我把手放在她腦袋上。
建立連線,透過改變她的身體抵抗這種變化——不,已經晚了。
她退化的不光是肉體,還有心靈,唯獨心靈,靈魂,是必須靠時間來積累的,無法憑空創造出來。
恐怕這次“重來”已不可避免。
我不再顧及愛麗絲,而是吸一口氣,潛入泥沼之中,隨著我的鬆手,愛麗絲也朝著泥沼沉默下去。
至少不能浪費這最後的時間,我要印證我的猜想。
全身浸入泥沼之後,那種奇怪的感覺更加激烈,果然這不是一般的沼澤。
因為混著許多泥沙之類的雜質,能見度很低,根本看不清底下有什麼。
我將力量集中到雙眼上。
【絕對視覺】
金色的光輝,對映在我周圍的泥水,我知道那是源於我雙目的光。
同時我的瞳孔,也迅速變細拉長,瞳孔深處,刻畫著奇怪的圖騰。
這是我從某個世界,某位龍族長老那裡偷師的技能,高位龍種的眼睛能夠看透一切,濃霧、幻象、詛咒……當然,這泥潭裡小小的渾濁也不在話下。
原本可見度不到一米的泥水,霎時間變得像玻璃般透明,在這下面的一切我都能看清。
包括在我旁邊持續下墜著的,變得像胚胎一樣的愛麗絲。
但我看向的,是之前那個拖拽著骸骨的死神的方向。
沉入泥潭的骸骨鏈,並沒有長長地拖往更深處。實際上在不算深的一段距離就結束了。
我看向端點,在那裡的,是正在消失的一小截小指骨。
果然是這樣嗎!
這不是什麼普通的泥沼,它的作用,恐怕是讓一切歸於無。
我曾聽過的民間傳說中,一條叫忘川的河和這很像,聽說死人經過之後,便會忘卻生前的一切。
但這泥沼還不止如此。
那條骨鏈,恐怕是在河床下,到身體毀滅也無法磨完自己罪孽的人,死神將他們串起來,帶來這裡,並沒什麼重大意義——畢竟,只不過是做著和焚燒垃圾差不多的事。
這也說明了一點。
如果說忘川使人遺忘一切,是從“一”變成“零”的話……
這個泥沼當然也具備同樣的功能,不過,若是在磨盤上消耗了過多的時間,自己所擁有的加起來湊不夠“一”,會怎麼樣呢?
沒錯,變成“負”。
即真正的毀滅,徹底消失,連去往新輪迴的可能性都不會留下。
愛麗絲口中的“兔子洞”,恐怕也真不是胡言亂語,那大概是能通往另一個世界,“生”的世界的門扉。
以愛麗絲那點罪,當然不可能消耗過度,若不是我拽住了她,大概她是能自力抵達門的位置的。
但我並不內疚。
就如之前說過的,成功條件是讓她返生而非轉生,若放任她以被剝奪一切的狀態透過那道門,結果也是一樣的。
那麼,要做的事就很明確了。
只要讓愛麗絲以原本的樣子抵達那裡!
.
灰色的天空。
不知不覺,已經回溯了。
是嗎,愛麗絲已經……
我移動視線,看向旁邊望著天空的少女。
這一次,我沒有向她搭話,而是保持著原本的樣子順著死者佇列移動。
還看不見任何死神的蹤跡,在回憶中,它們是在鐘聲響起後才突然出現的。
我保持原本狀態移動並不算快,是用腳在移動?還是用飛的?我也不清楚,這不是什麼需要太在意的問題。
就在我抵達河岸的那一刻,沉沉的鐘聲再次響起。
“嗡……”
佇列中的人們,剛才還神情各異,嘴裡唸唸有詞,這一刻齊刷刷地變得目光呆滯,一言不發。
原本空無一物的地方,也開始冒出東西來。
先是兩柄骨質鐮刀,像是從無形瓶蓋裡伸出一樣,向兩邊伸展勾住,將整個身體慢慢抽出來。
總算知道是死神們是怎麼出現的了。
它們掃了一眼人群,分別在自己的位置就位。
縱使我這樣一個奇怪的存在就站在佇列的旁邊,死神們依舊沒有反應,這是當然的,至今為止,只要我不打算進入對方視線,無論是多麼高位的存在都無法看見我。
此時愛麗絲大概也成為隊伍中的一員了吧。
“別過來!”
有幾分熟悉的男孩聲音在後方響起,隨即便又是劃破天際的慘叫。
一切都沒有變化,只不過是又一次的重演,這是好事,至少說明沒有產生什麼大的變動。
愛麗絲應該是安全的,只要不擅自脫離佇列,死神們就不會採取有威脅性的舉動,而因為鐘聲失神的愛麗絲不可能被嚇得逃走。
距離愛麗絲進入大河應該還早,我的時間很充裕。
這一次,我沒有必要進入河中,所以徑直從大河上方飛了過去。
剛到大河上空,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便向我襲來,這是和進入河水時一樣的,能洗去不合理之物的力量。
不過,這次我沒有變成任何東西,它對我的本體自然是無效的,我很輕鬆的就來到了對岸。
大河的這一頭要比那邊荒涼許多,沒什麼能作為參照物的東西,我只能靠著印象尋找之前的泥潭。
我再次變化成黑的模樣,如果繼續以原型行動,就算抵達了位置也無法知道。不一會兒,我的雙腿便陷進了地面。
“就是這裡了嗎。”
我自語著四處看看,暫時還沒有任何死神接近這裡。
也依舊沒有看到愛麗絲口中的“兔子洞”。
【絕對視覺】
眼前的景象並沒有什麼變化。
至少說明,“兔子洞”不是被幻術一類隱藏起來的。
那個時候,從愛麗絲的反應看,她應該是很清楚地辨識到了“兔子洞”的存在,這就可以排除只出現在特定時段,而我剛好錯過了的情況。
那麼,為什麼愛麗絲能看得到,反而是我看不到?
我們的不同之處在哪裡?
不,她和黑區別在哪裡?
我借用的黑的身體,是完美複製自上個世界,我認識的那個黑,只要還在使用這副身軀,就算把我視為人類也沒有問題,所以條件不是“只有人類才看得到”。
自從和愛麗絲接觸之後,她表現得過於生龍活虎,以至於我忘了一件事。
她從一開始,就是死人。
正因為是往生的大門,所以才只有死者能看到,這樣也解釋得通。
要驗證這一猜想很簡單,只需要變成愛麗絲就行了,不是作為人類的愛麗絲,而是在這個世界,以死者狀態存在的愛麗絲。
不是以記憶碎片的形式存在的靈魂,我還是第一次接觸,我閉上眼睛回憶愛麗絲給我的印象。
有感情,有自我意識,有體溫,給人的感覺就和生者沒有任何區別,但是,確確實實是死人。
這種概念上的差別最難以把握了,就像要把兩杯外觀顏色味道完全相同的液體區別開來。
白金色的長髮在我腦後舒展開,頭頂冒出絲帶的蝴蝶結,我的身軀也縮小到與那個女孩相同。
外觀已經完全變成了愛麗絲,但還不夠,目前只是成為了活著的她,死者的概念還未成型。
“呼……”
大概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我長長吐出一口氣,
不行,不實際體驗一次的話太難掌握了。
“雖然麻煩了點,但還是採用第二個方法吧。”
如果有其他人在附近,此刻會看到一個打扮可愛的女孩像不良少年一樣叉腰扭脖子的奇怪光景。
而下一刻,他會看到這個女孩撕裂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