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在隊伍裡走了有一段時間了。

無論我怎麼呼喚，愛麗絲都沒有回應，迫不得已，我只好跟著她一起排到佇列中。不知何時起，我們後面也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眼看就要到“那個”那兒了，我不得不強行把愛麗絲喚醒。

我用一根食指觸碰她的後頸。雖然從外部看來只是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但實際上我已經和愛麗絲的意識進行了連線。

當鐘聲響起時，這副複製自普通人類，源自於黑的身軀並沒有變得像其他人那樣，這就說明，那不知是催眠還是什麼的現象是作用於意識而非軀體。

人的意識世界，是一個像夢一樣的異空間，愛麗絲的世界裡飄蕩著很多像是童話繪本里的東西。

不過我並不關心這些。

我徑直移動到了她的自我所在的位置。

白金髮的少女被黑色扭曲的藤蔓纏繞包裹著，只露出一個腦袋。少女就像陷入沉睡了一樣，雙眼緊閉。

“就是這個嗎。”

我橫向揮動食指，隨著我指尖掃過那些藤蔓，它們迅速枯萎蜷縮，留下身體發著炫目白光的少女，少女眼眸微動，看起來要醒來了。

我立刻脫離了意識的連線，若被她在意識世界裡看到我，多多少少會引發一些記憶的混亂，若是對之後造成影響就不好了。

“愛麗絲，愛麗絲！”

我搖晃她的身軀，在發出一聲囈語般的呻吟後，愛麗絲睜開了雙眼。

“咦？布……先生？我這是……”

“終於醒了！你突然變得和那些人一樣，怎麼叫都沒反應，我差點都要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嘿嘿……讓您擔心了。”愛麗絲揉了揉眼睛，環顧了下週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排到佇列裡了呢，這是在幹嘛？”

“不知道，不過，大概需要注意的，是那傢伙吧。”

我指向隊伍前方，立在佇列一側岩石上的“那個”。

“嘶……”

在隨著我的引導看到那東西的一刻，愛麗絲倒吸一口涼氣。

“那是……什麼？”

她用顫抖的聲線向我詢問。

“不清楚。”

我也沒有頭緒。

總體看上去大概有三米高，頭部、胸腔看起來是人類的骨骼，但從兩臂往下，以及盆骨往後，便是詭異的造型。就像是把人骨焊接到螳螂身上，一對巨大的鐮刀和細長的軀幹，同時，本應是昆蟲外骨骼的部位被骨板取代，細細一看，那螳螂身軀也是由一節一節的肋骨構成的。

最重要的是，那東西是活的。不對，在這個世界，用“活的”來形容有點奇怪，應該說是，會動。

就像監視者一樣，來回掃視著過往的人，我有些好奇那空洞洞的眼窩真的能看到東西嗎。

考慮到這個世界的情況，我給它起了個貼切的名字：死神。

“睡鼠先生，我們快逃吧！”

愛麗絲用力拉了拉我的手肘，卻又不敢當先邁步的那個。

“誰是睡鼠啊！布·蘭·克，你也差不多該記住我的名字了！”

“因為布洛芬先生總是一副很想睡覺的表情嘛……”

“那叫心累……你以為是誰害的啊？”

而且又叫錯了，你是記憶力只有三秒的金魚麼？

“爸爸就會陪我演下去……”

愛麗絲失落地低下頭。

“我又不是你爸。”

我按了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

不行，不能跟著她的節奏走，一和她說話就會不知不覺跑偏。

“回到一開始的話題，我可不提議離開這個佇列。”

“為什麼？”

愛麗絲眨了眨眼睛。

“為什麼嗎……”

我猶豫了一下。

從叫醒愛麗絲到現在，縱使佇列已經前進了幾個人的身位了，死神也沒有移動過一步，依舊緊盯著，或者說督促著過往的人群。

我只看到它移動過一次。

那是在愛麗絲找回意識之前，我陪同像提線木偶一樣的愛麗絲混進長長的佇列之中，不知是什麼原因，有一個男孩沒有受到鐘聲的影響，他顯然也注意到了隊伍前方突然出現的死神。

驚慌，恐懼，我在男孩的眼中讀到了這兩種情緒，只見男孩不顧嶙峋的地面，用赤裸的雙腳狂奔起來，試圖逃離這詭異的佇列。

他的速度很快，至少比我認知裡大多數人類要快得多，轉眼間就和死神拉開了相當一段距離。

從男孩逃跑的那一刻開始，死神的腦袋就鎖定著男孩的方向了。

“咯咯、咯咯……”

它微微晃動著那骷髏腦袋，骨頭關節發出清脆的迴響。

死神彎曲那像是一半人腿骨拼湊成的蟲足，將腹部壓到最低，然後猛地躍起。

腹部的那些肋骨，突然改變了形狀，向上翹起併攏，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對滑翔翼。

因為全身都是由骨頭構成的，死神重量很輕，滑翔的高度幾乎沒有變化，像是獵食的鷹一般，它朝著男孩飛去，很快影子便籠罩了男孩。

“別、別過來！”

男孩回頭看了一眼死神，眼中恐懼更是倍增，他已經無法再加快速度，始終甩不開死神的陰影。

同時死神也壓低了高度，舉起那對骨質雙鐮——

“救命！誰能救救我！哇啊——”

戛然而止的慘叫聲，男孩的結局不言而喻。

“脫離佇列的後果，你不會想知道的。”

我對愛麗絲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她看起來確實被唬住了，老老實實轉回身去。

在有些世界的理念裡，存在輪迴轉生一說，人們認為死後會到另一個不一樣的世界，在那個世界洗淨此生的各種汙漬後便能重獲新生，目前來看，那個理念和這個世界很是貼近。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排在這條冗長佇列裡的，都是失去了生命，等待去往來世，或是結束此生使命的人。這是一條逝者的河流，在前方的盡頭等待著的，大概就是終結吧。

我的使命是讓愛麗絲復活，而非讓她往生，當然不可能讓她順流而下漂流至底。在這與她原本世界隔絕，甚至連規則都不同的地方，我無法用老辦法復活她。在什麼都沒有的河岸上不會有任何收穫，順著河流尋找，說不定能得到什麼線索。

最差也不過……再來一次罷了。

“布丁先生布丁先生。”

才走了一小會兒，愛麗絲就突然又向我搭話。

“是布蘭克……算了，什麼事？”

思緒被打斷，我不耐煩地看向愛麗絲。

還沒等我回答，愛麗絲已經飛快地躲到了我後面：

“果然還是好可怕……您走前邊好不好？”

沒心思回答她，我立馬把注意力移動到了死神身上。

我鬆了口氣，死神的腦袋沒有轉向這邊，依舊盯著它眼前的人流，看來是沒有發現擅自移動位置的愛麗絲。

“你啊，採取行動之前能不能先和我說一聲？”

我不滿地訓斥道，但愛麗絲沒有回答我，只是緊緊拽著我背後的衣服，輕輕推著我往前走。

算了，期待這個女孩不添亂本就不現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嘆了口氣。

隨著隊伍的前進，我們離死神越來越近，我能感覺到背部傳來的力更大了一些。我假裝什麼事都沒有，面無表情地向前走去。

我感覺有什麼整個壓到了我的背上，那是愛麗絲的腦袋，她將頭埋到了我的背後，拽著我的兩隻手止不住地顫抖。

面對這種東西，果然會害怕才是正常的麼？我沒感受過害怕這種情緒，或許那是弱者特有的自保能力。

離死神已經不到兩個身位，它就站在旁邊凸起的岩石上，居高臨下地望著我們。明明不久前它才將一個男孩削成碎片，兩隻大鐮上卻沒有沾染一絲鮮血。我抬起頭來，剛好與它四目相對。

從那兩個漆黑的大窟窿裡，確實感受到了視線。

雖然它長得就像來自黑暗的某種魔物，但那視線沒有給我骯髒或是邪惡之類的感覺，也不像人或動物，讀不出任何情感，該怎麼形容呢？

對，就像是和一臺沒有太高階AI的機器人對視著，你知道它在看你，卻不知道它在想什麼。

沒有想象中的突然暴走，也沒有對躲在我身後的愛麗絲有什麼不一樣的反應，死神僅僅是注視著我們走過它的身前，在我們離開一段距離後將視線移動到下一個人身上。

“好了，你要抓著我到什麼時候？”

我拍了拍愛麗絲的手背，示意她鬆手。

“已經安全了？”

愛麗絲髮出像受驚嚇的小雞般的聲音。

“是啊，已經經過它了。”

我回答道。

愛麗絲這才怯生生地抬起腦袋，看向我，然而就在她看過來的那一刻，又立馬把頭埋了下去。

“巴蘭克先生大騙子！”

“哈？”

我不理解為什麼要被冠以這與我不符的稱呼，皺起了眉。

愛麗絲緩緩抬起一隻手，越過我的肩膀指向前方。

我順著看過去。

“這！”

由於這個方向被山丘阻擋，直到現在，我們來到山丘的最高點，才能看見前方的景象。

姑且不論，人流前方那條深藍洶湧的大河。

一個，兩個，三個……

我在心中默默數著。

光是肉眼可及，就有不下二十隻，毫無規律地分佈在佇列兩側，同樣詭異的外觀，同樣煞白的身軀……

死神，不止一個。

.

“沒錯，就是這樣，別慌張，你只需要考慮怎麼邁出左腳和右腳就行了。”

我託著愛麗絲的手，引導她慢慢前進。

終於，我們又成功經過一個死神。

雖然那些玩意兒看起來挺恐怖的，卻很安分，沒有對我們做什麼。

至少比監獄的獄警友善多了，我一邊回憶著以前某個世界的經歷一邊笑了笑。

愛麗絲也總算稍微克服了一些對死神的恐懼，不過還是不敢直視它們。

無所謂，只要不是怕得走不動道就沒影響，倒不如說她因為害怕廢話變少了，我也耳根清淨了許多。

死神們果然類似於某種機制，就像人體裡的細胞，不知疲倦，亦不會做超出使命的事。

除了追擊擅自脫離佇列的人以外，還有的死神，有著別的任務，就比如前方不遠處的那個。

差不多再前進一百米的位置，有一條寬廣的大河，就像要把這個世界一分為二般，看不見河的源頭與盡頭，

大河洶湧湍急，不知是因為河床還是什麼，河水看起來是深藍色的，就像不打算讓人看清河裡有什麼一樣，連那些水中飛沫也被染上一層蔚藍。

河的這一側岸也屹立著一個死神，佇列最前方的人在死神身邊止步，眼神呆滯地抬頭看向死神。片刻之後，只見那人的嘴微微張合，好像在向死神述說著什麼。

哈，難道死神還幹神父的工作麼？

述說完畢後，死神將鐮刀探向那個人的後頸，輕輕往回勾了一下，鐮刃暢通無阻地透過了對方的脖子，不可思議的是，那人看起來一點事都沒有，反而是鐮刃上突然多出一個發紅光的小球。

只見死神用雙臂將小球攏到胸口，接著，小球碎成粉末傾瀉而下，而死神的下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袋子，紅色粉末全數落入袋子中。

死神用鐮刀尖端勾起袋子的一角，將之提起，遞向剛才的人，那人雙手接過袋子後，毫不猶豫地朝大河走去，轉眼便消失在了湍流之中。

雖然有這樣猜想過，但沒想到，佇列止於河流的原因真的是這個。

還好我和愛麗絲交換過位置，至少我能替她試探下有沒有危險。

沒有花上太長時間，我們便來到了大河前。我模仿著前人的樣子，轉身看向死神。

死神彎下腰，俯視著我：

“你的罪孽是什麼？”

明明連嗓子，連聲帶都沒有，卻聽見了死神那邊傳來嘶啞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風吹動腐朽落葉，讓人很不舒服。

罪孽嗎……

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

“大概是殺戮吧，數量已經數不清了，我奪走了大量的生命。”

死神並沒有在意我那挑釁般的語氣，反而是後面的愛麗絲倒吸一口氣。

死神還是和之前一樣，緩緩將鐮刀探到我脖子後面，輕輕一鉤，發紅光之物從我體內被扯出。

然而，不同於之前那些人，這一次的光球顯然要大得多，死神那小小的動作完全不夠將光球從我體內扯出，它改變了動作，上身後仰，像釣上大魚一樣將光球整個拉出來。

“嚯，這還真是壯觀。”

我看著死神雙手舉在半空中，如同巨大太陽一般的圓球。

還是和之前一樣，光球碎成粉末，落入下面突然出現的袋子中，不過，縱使袋子已經變成超大號的了，還是分裝了三袋才裝完。

死神將三個袋子提起，遞向了我。

“謝了、哦……”

我隨意地接下袋子，身體卻失衡了一下，沒想到這些袋子意外的重，即使是黑的身體也承受不住，我不得不用上一些自己的力量。

“罪孽的重量嗎……”

我低聲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