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靜水樓。
戰火併沒有蔓延到這一方天地,冬日的暖陽,總映得人心裡想要跟著融進這一點柔和。摘葉的弟子小心翼翼除去不好的葉兒,曬藥的弟子端著簸箕奔忙,各有各的活計要做,沒有誰偷懶取巧,也沒有誰懈怠,在陽光下打倦。
正是每一位弟子對外界的警惕,因此在發現一個悄悄走進靜水樓,手上還拎著可疑物事的男人時,她們心裡立刻拉響警報。
其中一位年紀稍長的弟子迅速放下手中的礙事物件,攔在那人面前。
“若是要看病的話,左轉流灩居,右轉沂源醫館。”
“我看的病,非瀾先生治不可。”
說罷,那男人抬起頭來。
“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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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
“陛下,請上座。”
阿薀端上一盞茉莉龍珠茶。朱珏道了聲謝,接過阿薀手中的茶盞,惹得阿薀臉上又是一陣滾燙。
“瀾姑姑近日身子不好,已經許久未出房間,陛下還是請回吧……”
“老師不願見我?”朱珏的頭低低的,低得令人心疼。
“自然不是。真的是因為……因為瀾姑姑身子不適。”
朱珏悶悶,聲音裡帶了些哭腔:“是朕惹她生氣,害她被朕氣病。朕是來道歉的。”
“何勞陛下親自來訪……若陛下真有此心……那……修書一封即可。”阿薀小心翼翼地回答,言罷,臉上又燒紅了些,“或者,叫……叫我轉達也好……”
朱珏抬眼看了她幾秒。
“不必阿薀姑娘勞煩。”朱珏低聲,“朕這些話,非親自說給老師聽不可。”
阿薀聽後,臉上掠過一陣失落。
“那您再坐一坐吧。瀾姑姑眼下估計……那個……在休息,貿然打擾……恐是不好,不如為您弄些糕點來……嗯……您邊用邊等?”
“不要這麼拘束。”朱珏見她這樣侷促不安,微微皺眉,“朕也不會吃了你,朕也不是那種面冷心冷的暴君,幹什麼搞得這個樣子。”
“我我我我我……我有點惶恐,怕招待不周。”阿薀把手背在身後搓了搓,手心早已經因為緊張而全是汗了。她突然生出不再把對話進行下去的勇氣。
“那……我去找瀾姑姑下來。”
“還是朕……還是我上去吧。不然顯得很沒有誠意。”
阿薀抿了抿嘴唇,把手往背後偷偷擦了擦,將手上沁出的薄汗擦去:“不成。畢竟瀾姑姑是女子,終歸不合適。”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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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時間後,朱珏坐在微瀾居的下位,等到了那個身影。
瀾先生的身子不知為何,看起來又纖弱了些許。面上與往常大差不差,可只要是能感受到人物氣場的人站在她身邊,可以很明顯感覺到她身上氣場的流逝。
她的威嚴不減,她的容貌不變,她的生命已是風燭殘年。
“老……老師!”
朱珏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已的聲音莫名顫抖了一瞬。
“嗯?”
瀾先生只是淡淡一張手,示意朱珏上座。她沒打算坐在自已該坐的那個地方。朱珏本不想動,見瀾先生杵在那裡,沒有坐下的意思,只好灰溜溜爬起來坐到掌門位。
“陛下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瀾先生的聲音很柔軟,如輕羽劃過心頭的癢。朱珏的鼻子一下酸了,千言萬語也不曉得從何說起,只好先把最要緊的話說出來。
“老師,我……我錯了。”
瀾先生一改往日對待朱珏時的慈母形象,笑容溫柔而疏離,彷彿坐在自已面前的當真只是一個“皇帝”。
“陛下是天子,九五之尊。陛下若錯,便是天命有錯。這又從何談起?天意無過,陛下自然亦無過。”
這話放在朱珏耳朵裡只覺得刺耳,心痛得很。他不明白為什麼瀾先生同他說話的語氣變得如此陌生,難道是大病一場後不記得自已是誰了麼?
想到這裡,他倉促開口:“老師。你叫什麼名字?你還記得嗎?”
“……”
瀾先生只是用一種很難以言喻的眼神安安靜靜凝視著他,也不答話。朱珏愈發一頭霧水。
“老師為什麼要這樣……老師!啊,對,這個!”
他連忙想把自已拎著的紙包拆開,卻因為急躁而把繩結完全打死,再解不開。情急之下,他只好猛地撕開外層的牛皮紙,裡面幾條冬瓜糖因為他的動作撲簌簌落下糖霜來。
“老師,我真的曉得錯了。我不該惹你生氣,更不該這麼多天都不來見您,甚至連一句話都不帶。老師,我真的錯了,您看,我還給您帶了您愛吃的冬瓜糖!”
阿薀一直在旁邊稍候,見他要把糖拿出來,便去取了盤子。幾塊糖掉在盤子上,聲音乾脆利落,只是又不免撒下些白糖粉,淋在盤中如雪一般。
瀾先生連看都沒看一眼,只是把眼神移了開去。朱珏害怕的全然不知該怎麼辦了,只好顫顫巍巍問阿薀瀾先生是否真的失憶了,得到否定答覆後,他的冷汗也順著脖子淌到胸前。
“老師是還在生我的氣?”
“……”
瀾先生不答。朱珏的骨頭都捏出響聲,骨節也有些發白:“求您,別不說話……我害怕。”
瀾先生抬頭:“陛下要我說什麼呢?”
“……”朱珏一時間被噎住。他想聽見瀾先生說原諒他,他想聽瀾先生分析自已之後的決策方向,他想借瀾先生之力扭轉戰局……
他想讓瀾先生說的話,可不僅僅侷限於一句。他知道這很貪心,但他只想在貪心這最後一次。
“老師,是我沒有充分考慮平軍的能力,是我太過於激進,是我的錯誤決策害死了前線那麼多兵士。老師如果氣惱,便罵我,教訓我,甚至……甚至打我也好,我絕對不會有一句怨言!”
見瀾先生還是不說話,朱珏接著道:“現在我已經深刻反省了,也迅速做出了調整。戰線已經穩固在鄴州,不會再被突破了!還有,還有前線送回來的戰報,說現在戰場上的死傷人數已經低於每日一萬那樣的可怕數值了,老師,我真的有在誠心悔過,求您不要不理我……”
“你這話終於說到點子上了。”瀾先生的目光很平靜,眼眸裡雖則透入一點欣慰,卻很快一閃而過,“既然你該說的已經說完了,珏兒,我要告訴你。我從來不是因為你與我的爭吵而生氣,我氣的是你的輕敵,我氣的是你不把前線將士的命當命。如今釀成這樣的局面,我該怎麼挽救,你該怎麼挽救?”
最後一句話裡的“你”,瀾先生咬得很重。
“那老師一開始為何那樣……那樣冷漠……害得我……嚇得我……”
“若我不做冷態,你又如何能夠端正心思,認真指出自已的錯誤,一心想著如何改正而非順著我的個人意願喋喋不休地對我大吐苦水,說那些於戰事毫無意義的話?”
“老師……您當真對我那日那樣的態度……不感到一點生氣?”
瀾先生揉了揉太陽穴,像是很頭疼:“珏兒,誰人沒有一點脾性?即便是我也會有氣血上頭之時,何況你這樣一個正值青春的男兒。你對平國的恨意,鄙夷,我都同意,我甚至樂見你如此。”
“有些仇恨,靠時間是清洗不掉的。”
“若梁國像你這般大的孩子,或比你更小的孩子也有這樣的憤慨,我再高興不過;只是珏兒,一概而論,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愚蠢?將他們吸納進我們的隊伍,為我們所用,難道不好麼?學到他們的本領,減少我方的傷亡,難道不好麼?”
“我曉得他們也研製出了火藥,並且不像我們用於煙花製作,而是做出了比玄夜的火銃威力更大的東西,正是那些東西,以及他們的人海戰術,才導致前線潰逃如此嚴重。”
“這個我知道,他們製作出來的那物件巨大無比,據說聲音震耳欲聾,如天雷隆隆,頃刻間一個大鐵球便會飛出那物件,砸出一個大坑!”
“若是能繳獲一些,再將那些擅使這物件的人招攬來,可不是事半功倍?”
瀾先生咬了一口冬瓜糖,慢慢的咀嚼著,極慢極慢,慢得像是在思考什麼,又像是單純在發愣,忘了嘴裡有東西。
“老師,我明白了。”
瀾先生點點頭,站起身:“你差不多該回去了吧,珏兒?”
“是。不過老師……”
“唔?”
“可否……求您同我一起回去?”
他很怕瀾先生拒絕,不過瀾先生答應了,這令他很是欣喜。走出殿外,朱珏才發現她手上戴著若汐的手錶,此時正因為其身在戶外,陽光反射,在她的左腕上熠熠生輝。
“老師怎麼把若汐的這東西戴上了?”
瀾先生看了看錶,像是在確定時間。片刻,她答:“想她了,就戴上了。”
朱珏看了一眼手錶,沒有看懂。他本想詢問這表怎麼看,可話剛出口便又咽了回去。
他最終什麼也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