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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新墳

百味溯道的門是記憶裡的門,是一道每個魂體都熟悉的門,即便新魂也是如此。

推開上了紅漆的兩扇松木門,跨過半米來高的石頭門檻,齊夢按照他姥爺的指示給一位木匠師傅領路。

這位木匠會做很多東西,老齊家要做的東西對他而言也並非算難,只是那東西意義重大,做工上講究了些罷。

數日過後,在齊夢並不深刻記憶的見證下,那供奉一眾仙神的堂屋裡多了一副上了光亮黑漆的物件,那正是為齊夢奶奶備好的最終歸宿。

棺材,他們村裡老人們極為看重的東西,用於寄存沒有靈魂的軀體。

齊夢不知道姥爺、老爹及一眾大人幹嘛要掉眼淚,他只知道他們把自已的奶奶孤立進了一個極為難看的黑疙瘩裡。

對於這個村落來說,即使人類已經整體地向前邁出一步進入資訊化時代,但二十來年前的它卻還是個靈智尚未成熟的孩子,就像此時跪伏在靈堂前已經四歲的齊夢一樣,眼神裡滿是青澀的愚蠢,透露著可以原諒的無知。

他的奶奶死了——他是幸運的——他成了唯一一個目送奶奶死去的人。

他的奶奶死了——他是不幸的——他成了一個笑著向別人叫喊奶奶已經死掉的人。

當他的姥爺、老爹、一眾叔伯嬸嫂問及奶奶當時的情況時,齊夢只是在自已模糊的記憶裡摸索出一小幅畫面,然後又從幾乎只是塞滿各種本能的腦子裡艱難地拽出來一句話:“奶奶吐了,又睡著了,叫不醒。”

很遺憾,姥爺不是最難過的人,老爹不是,一眾叔伯嬸嫂不是,齊夢這些孫女孫子也不是,最難過的當屬齊夢的老祖——他奶奶的媽媽。

兩個山頭的人,五六公里的山路,齊夢記憶裡的這對母女平日裡卻沒什麼來往走動,世俗的這些那些,總讓這費不了一個鐘頭的路變得遙不可及。

如果生與死是人世間最遙遠的距離,那這五六公里的山路便不置可否的也是一場生與死的告別。

天先是不知趣的晴朗著,古稀之人漫著悲痛的苦淚去參加不惑之人敗給命運的弔唁會,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傷情,頓教人悲從中來,連這平日裡對映在肌膚上的溫熱陽光也變得透徹寒涼。

齊夢也是第一個口頭告知自已老祖自已奶奶死了的人,相較於之前的那種模糊,在告訴老祖這個訊息時他倒是清楚了許多,因為大人們就是用“死”這一類字眼來描述奶奶的情況的。

當時,齊夢接過老祖遞來的糖果,獲得新知識的他開心地回答說:“奶奶她死了!”

當年,座機已經是種普遍的通訊工具,老祖必然先一步得知了奶奶的死訊,但齊夢並不知道自已老祖在另一座山頭有沒有哭,他只知道當自已親眼望著那雙渾濁的眼睛裡清流汩汩時,已經含在嘴裡的那顆糖果依舊格外的甜。

“夢夢,那些糖果要分給姐姐、弟弟他們的哈。”

說完,老祖便蹣跚提著步子去往她女兒的靈堂,臉上的淚也顧不得擦拭。

天后知後覺才悔恨著落起了雨,招魂幡使勁地顫抖著。

做法的和尚唱唸了幾日,眾人便冒著細雨抬著黑色的棺槨到了選定的墓穴寶地,冥幣漫天拋了一路,到了終止之地又被壘成山堆焚去,產生無數灰燼紛飛在雨裡。

那細密的雨點也拽不沉那些蒼白飄飛的灰燼。在鞭炮的震響中,它們反倒走得更高,彷彿真的飛昇極樂了一樣。

走了一波流程,將靈柩沉入墓穴土坑,再埋土、壘高、修整,那塊地方就成了墳,往後風吹日曝、雨摧雪覆,縱是有花草作伴亦不知要寂寞多少年歲。

赤裸而來的人,總覺得應該赤裸而去,生人附加的這套服務,不知死者到底受不受用。可惜死者回答不了我們,權且隨了這民風淳樸。

活人的故事情節總被時間強推著向前,不到死不會止。

一轉眼,兩輪春夏秋冬溜走,昔日的新墳有了花草相伴,而齊夢也長了兩歲,六歲的他已經能夠清楚地記得某些夢裡發生的事了。

自奶奶死後,他開始頻繁夢到那些關於奶奶的夢。

和堂姐齊莉睡在一張床上,半夜裡的齊夢猛然驚醒,原來,夢裡尿急的他找到了自家的廁所,解開褲子把了把方向後就釋放了一道洪流。

洪流沒有濺起水花,反倒讓小混蛋兩腿一溼、屁股一潤,一下子就頂著被子坐了起來。

他手法嫻熟地扔掉自已的“水褲”,在沒有光亮的情況下硬生生用身體摸索出床單上的溼潤區域。發現睡夢中的堂姐齊莉還遠在受災範圍外,他便安心了許多,打著哈欠又捂著那團溼潤的區域沉沉睡去。

不知哪來的想法,他總覺得自已肯定能在天亮之前用身體將那塊區域給捂幹了去,這樣自已就不用挨姥爺的臭罵了。

夢裡天色已晚,閉著門的屋裡亮著昏黃的鎢絲燈,入了夢的齊夢泡在了小小的澡盆裡,屋裡還有其他模糊的人,那些人都不說話,就這樣盯著小小澡盆裡的齊夢。突然,一股涼風襲來,緊閉的屋門猛然開啟,一幅詭異的畫面映入齊夢眼簾:那是一個背對著自已的人,穿著黑色的衣服,就像齊夢記憶裡奶奶最後穿的那身一樣。那人懸在半空中,披散著黑色長髮,一根繩索套在“它”的脖子上,將“它”與門框連在一起。正愣神間,“它”突然出現在屋內的天花板下,依舊帶著套鎖懸垂著,依舊背對著齊夢。可是瞬間,“它”竟一百八十度轉過頭來,把一張熟悉的面容露給了齊夢,但也差點沒給齊夢嚇死!

好在一聲怒吼中,齊夢醒了過來,遠離了那個可怕的夢境。

“齊夢!”齊莉憤怒地一把掀開被子,嫌棄地喊道,“你又尿床了!”

夢裡受了驚嚇的齊夢竟又開了一次閘,而好巧不巧,這次的洪流竟禍害到了堂姐齊莉的腳丫子!

拉了鎢絲燈的開關線,齊莉美夢也碎了,直接憤憤地掀翻被子暴露出來一絲不掛的齊夢。

她的睡意全無,又拿這個堂弟實在沒法子,罵了幾句“瓜皮”後,就打了盆水淨了淨腳,隨後搗鼓灶頭烙了幾張白麵餅,挎著有些破舊的書包點著蠟燭出了門。

她臨走前還不忘說:“齊夢,你要睡就繼續睡,等會兒天亮自已告訴姥爺你尿床了!”

哦,今天才是週五,她們還是要上學的,只是學校有些遠,三四公里山路的模樣,腿長腿短的孩子都是要早起準備的。

齊夢也是睡意全無,可一想著會捱罵就不甘心,索性又按之前的辦法趴在了那新一攤溼潤上……

雞鳴打破了他切實可行的想法,倆大鼻竇教會了他別在夢裡尿尿,而那些夢讓他在幾年後產生了一種難以釋懷的悲痛與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