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要先從伍文成兄弟的是身世說起。據我所知,他兄弟二人,以及伍文成的娘子都是二十多年那場汀江水患的遇難者遺孤。”
伍文成的脊背似乎沉了沉。
“那場水患距今二十三年。”
每當提起這場水患,張州珉都心生感嘆。
姜落落繼續說道,“二十三年前,伍文成年幼,舅舅說伍文軒比他大概小兩歲,如今便是二十三歲,那當年不過是個剛出生不久的襁褓嬰兒。失去雙親的兄弟二人此後的成長一定無比艱難。一個襁褓嬰兒,憑年幼的哥哥照顧,無母親奶水餵養,能夠長大成人可謂是個奇蹟”
伍文成的雙肩顫了顫,“爹孃臨死前囑咐我,一定不要與弟弟分開,一定要帶著弟弟活下去……不論多麼艱辛……我終不負所托。”
“是,你是個好兄長,靠著當年官府分給難民的那點體恤,不僅養活了弟弟,小小年紀便擔起成人之責,供弟弟讀書,哪怕他已經二十多歲,仍沒有考中舉人,也依然沒有放棄。後來,你與你那身受同樣遭遇的娘子成了親,日子雖然清苦,可身邊多了個女主人,又多了孩子,讓你兄弟二人終於又有了個像樣的家。”
“十五年……我們兄弟二人相依為命十五年……我與娘子成了親,我們決定,要把日子好好過下去,告慰各自爹孃的在天之靈……”伍文成的身子顫抖的更厲害,“哪成想,一場火,毀了我們一切,毀了我們一切啊!”
張州珉忍不住問,“那你也不能殺鄧知縣啊,你們命運悲慘,與鄧知縣又有何干?”
“因為鄧知縣要修建圩田,遷動龍王廟。”姜落落道。
“鄧毅主張修建圩田,是為上杭百姓考慮,與你伍家有何相干?”胡知州厲聲質問。
伍文成仰頭閉目,又不言語。
姜落落便繼續說道,“伍家兄弟自幼淪為孤兒,伍文成的獨子伍寶兒天生痴呆,只有兩三歲的思考。而承載伍家希望的伍文軒苦學多年,屢屢鄉試均無緣榜上有名,如今心愛的娘子也成了個慘不忍睹的活死人……這自小到大,一樁接一樁的不幸壓在伍家兄弟身上,無助、渺茫之餘,便想到求卦,祈求神明為自己尋條明路。”
姜落落說著,取出那幾張從伍家拿到的紙簽呈上,“這些便是他們求得的卦籤。從伍家神龕裡發現的。”
胡知州很快讀完那一條條瘦金體寫下的詩句,“這些卦籤大意均為保家衛國,報答聖恩。”
“我不知道伍家兄弟究竟卜了多少次卦,特意留下這幾張卦籤,想來此意恰巧佔了多數。對一個普通百姓而言,說什麼保家衛國,報答聖恩有些遙遠,而對伍文成兄弟來說,他們自己的家都要散了,最想保的也該是他們的小家。可如何去保,該報答哪個‘聖恩’?”
姜落落看向伍文成,“伍家的不幸是從那場水患而起,自從翻蓋龍王廟之後,上杭百姓平安度過二十多年。在眾百姓看來,便是受龍王庇佑,承龍王恩惠。深受打擊的伍家兄弟開始反思,他們究竟該如何保住自己的家,如何讓自己停止不幸?”
“最終想到了自家不幸的起點,再結合這一張張卦籤,其中一句恰巧又有個‘龍’字,便聯絡到了……龍王廟。而我在伍家,也親口聽到伍大娘子呢喃,懇求龍王放過他們。想來也是聽到不少將一切功過歸於龍王爺的話。”
胡知州捋須品味姜落落說的這番話,“在伍文成看來,知縣鄧毅主張修建圩田,遷動龍王廟便是對龍王不敬。謀殺鄧毅,是為了向龍王求功德?所謂保家衛國,報答聖恩,便是保護龍王廟,報答神聖龍王庇佑之恩?所以,才會在殺死鄧毅後又將他送到龍王廟,當做祭拜龍王的供品?”
“我明白你們讓小五將縣學學子的那些議論圩田的文章交給我的用意了。原來也是此案的物證。”張州珉恍然,但又轉而一想,“可是,我看過伍文軒的文章,他也是主張修建圩田。這兄弟二人在此態度豈不是有了隔閡?”
姜落落沒有應話,轉身看向堂外。
伍文軒已經被衙差帶來,只是胡知州在聽她講話,示意來人在門外稍等。
把伍文軒帶來的是那位從七里鋪護送馬車一起返回的騎馬衙差。
快到縣衙時,姜落落讓他去孤院找伍文軒。否則他們悄無聲息的把伍文成帶到縣衙,除非胡知州下令傳喚,否則還不知他何時與伍文軒見面。
不知此事的胡知州以為伍文軒是聞訊而至,聽張州珉提到他,方招手讓他步入二堂。
聽到熟悉的腳步,伍文成回過頭,“文軒!”
“大哥!”伍文軒疾步來到伍文成身前,“你怎能……給我下藥!你怎能揹著我做事!”
伍文軒原本下午還要去縣學,結果在租住處與伍文成一起吃過飯後,便一睡不醒。直到曹長安散學回去,才把他叫起。
在他準備出門尋大哥時,衙差找上門,這才知道,大哥去給獵犬投毒,被當場捕獲。
“不讓你睡去,我怎有機會?”伍文成笑笑,“不要難過,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是應該陪著鄧知縣一起去死。我會親自帶他去見龍王爺,向龍王效忠,求龍王善待伍家,結束伍家的不幸。求龍王爺庇佑你能夠科舉高中,為我伍家光宗耀祖;庇佑寶兒能夠開智,平安成長,至於你的嫂嫂……”
伍文成仰天嘆了口氣,“她的樣子神仙也救不好的,與其痛苦的半死不活……還是早日與我去陰曹地府團聚的好……”
伍文成的這番話,無疑等於是承認姜落落所說的殺人動機是對的。
“大哥!”
伍文軒雙目呲紅,跪倒在伍文成面前,雙手緊緊攥住他的臂膀,十指仿若掐入那枯瘦的皮肉。
伍文成的臉上依然擠出笑容,“寶兒一天沒見到我,他一定還在等我回家,可是……我回不去了……寶兒交給你,我們伍家交給你……你是我們伍家的根……我們伍家這一脈將來就靠你了……”
“大哥!”
伍文軒抱住了伍文成。
二人在堂中好一個生離死別般的兄弟情深。
胡知州看不下去,連拍幾下驚堂木。
伍文軒不得不被衙差扯開。
“沒你的事,你回吧,回去安撫好寶兒。”伍文成轉過身,繼續面向堂前胡知州,磕頭請求,“大人,犯民做的事與家人無關,都是犯民一意孤行,家人全不知情。犯民家中還有幼子無人照料,請大人准許弟弟伍文軒回家。”
張州珉在胡知州身邊低聲說明了伍家的情況。
胡知州擺擺手,“伍文軒,你先退下。”
伍文軒猶豫不肯離開。
“走啊,走啊!”伍文成嘶力斥責,“你不回去,寶兒怎麼辦?怎麼辦?!”
伍文軒緩緩站起身,朝胡知州行了個禮,踉蹌著向堂外退去。
胡知州嚴詞厲聲,“伍文成,你是如何欺拐鄧毅,利用丁香、蜈蚣以及其他藥物等謀害知縣鄧毅,又如何僱人偷盜死者屍身,又將屍身轉移何處,全都一一從實招來!”
“沒錯,張煥放在我家門口的蜈蚣是我拿了。那孩子確實一心想要彌補過失,可是彌補得了嗎?”伍文成笑得無比悽然,“若能拿我的命換回原來的娘子,我絕不會有半點猶豫。現在不論補多少錢財,多少藥物,又有何用啊!”
“讓你說犯案經過!”胡知州再次拍下驚堂木。
伍文成止住那讓整個臉都顯得有些扭曲的笑容,“犯民認罪,甘願伏法,沒什麼可多說的。”
然後,垂耷下了腦袋,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