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關丞竹的生辰。
雖是國喪,不能作宴,但一家子人還是要個儀式。
嘎吱一聲響,許知推門進來,身後跟著一串婢女,他的案呈上是一件兒暗紋玄色錦袍,陸陸續續的案呈上分別是各類腰帶外衫等。
他閡了窗,走到屏風後,由著許知一件件給他套上。
關延鶴在正廳張羅著弄了一桌子好菜,心中亦是感慨萬分,關婉卿搗鼓好一身衣裳,便徑直朝著關丞竹的院子裡去了。
她一路小跑著,剛從拐角處探出個腦袋,便被一隻手摁住了腦袋。
“急什麼?我又不會跑。”
日光斜斜投入長廊,在他身後灑下細碎的流光,彷彿從離得很遠的盡頭,就這麼無聲無息落到她面前。
她不由自主的被那方溫和的眉眼晃了神,直到額頭一痛,關丞竹的眉眼彎了彎,面上帶了些戲謔的笑意,
“怎麼了?不認識你兄長了?”
“哪有!”關婉卿立刻回了神,揉著腦袋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笑吟吟道,“只是突然覺得時間過得好快呀,哥哥轉眼都弱冠了呢。”
“是啊,卿卿明年也要嫁人了。”
日光映著他的面龐白皙如玉,彷彿開在豔陽之下的一朵玉蓮。
不同於平日裡戴著虛假的面具,他的笑純粹自然,柔和得似一縷抓不住的清風。
關婉卿心頭卻輕嘆一口氣。
自家哥哥如此風光霽月的人物,卻不能娶妻生子。
京都閨眷卻是無福了。
讀取到她心裡想法的關丞竹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二人一同到了正廳,關延鶴早已等候多時,繃緊的臉和小動作不斷的手掌終於得以舒展。
“父親。”
關丞竹站定拱手,身如勁竹。
關延鶴欣慰的目光打量著他,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隨後一同前往祠堂。
關家族老遠在定寧,此刻宅中只有關延鶴一位長輩,許知在一旁手託案呈,上面是一道鑲玉銀冠。
他跪在蒲團上,墨髮如瀑,隨意的傾灑在身後,關延鶴清了清嗓子斂起神色,正要開口,外頭小廝便跑了進來。
“大人,陳大人帶著家眷一同過來了。”
關婉卿不宜見外客留在屋內,由父子二人出門迎接,大門外,陳豐雲帶著家中親眷,手裡拎著一個小盒子,見二人出來立馬迎了上來。
“我不請自來,叨擾照析兄。”
“哪裡哪裡。”
關延鶴朗聲笑著,陳豐雲將手裡的小盒子遞給關丞竹,笑道,“這是給你妹妹的禮物,你先替她收著。”
其實哪裡是給關婉卿的東西,不過是拐著彎兒的送賀禮,幾人在門口一通寒暄,正要進門,一聲爽朗大喊從後面遙遙飄來。
“關大人!”
一行人循聲望去,卻見兩輛車架駛來,車簷掛著的‘魏’字牌搖搖晃晃,魏賃從車窗探出頭來,瞧見他們的視線還揮了揮手。
馬車停穩,魏賃先下馬車,轉身將柳夫人扶了下來,後面的馬車跳下一個魏綏,朝著關丞竹拱手。
“魏大人。”
關延鶴立馬迎了上去,魏賃像是見著多年未見的老友噓寒問暖,大嘆一聲說道,“早就想來你府上看看,這不今日正好得空,你可不許趕我走啊。”
“哪裡哪裡。”
他側身扶著柳夫人,面朝眾人介紹道,“這是拙荊。”
柳夫人端莊大氣,絲毫不像商賈之家出來的女子,他又指了指魏綏,對著關丞竹說道,“這是我不成器的兒子,知遠可要好好教導教導他。”
關丞竹謙虛得說了番託詞,話剛說完,長街又駛來兩輛馬車,一左一右停在了關府門口。
小廝連忙上前把馬車牽到停車院裡,齊珉和薛晉大眼瞪小眼,又看了看站在門口的陳豐雲和魏賃,不自在的咳了咳。
他們可不是來給關丞竹過生辰宴的。
他們是來....討論公事!嗯對!討論公事!
關丞竹手裡又多了三個大小不一的盒子。
一批人前腳剛進屋,後腳大門外又迎來一批大臣,個個找著蹩腳的藉口,這個說來討論公事,那個說來彙報工作,不是撿了府裡的東西,就是幫忙送公案。
最後,就連關府的門房都多了一個當官兒的親戚。
院內,眾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好巧,你也來了。
:是啊是啊。
關延鶴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官位沒那麼高的送完東西便識趣兒的要離開,就聽外頭傳來昂長的聲音。
“陛下到──”
沒等他們出去迎,小皇帝已經跑的飛快,蹬蹬蹬跑了進來,見著院子裡滿滿的人還愣了愣。
“你們也是來給老師過生辰的嗎?”
眾大臣連連搖頭。
“好吧。”
楊嵩癟了癟嘴,興高采烈的朝著關丞竹撲了過去,緊隨而來的宮人招呼著人抬進來一箱又一箱奇珍異寶。
這場弱冠禮因為皇帝的到來變得格外隆重,楊嵩高坐正堂,正襟危坐的板起小臉,由關延鶴為他戴冠。
“望汝自此束疏頑性,祖述仁義,修齊治平。”
關丞竹應聲行禮:“兒雖不敏,敬承銘記。”
是夜,圓月高懸。
他披了件外袍坐在桌前,案上是從宮裡送來的奏摺,火燭拖著曳長昏黃的尾巴,許知剪了剪燭火,拉下半開的窗稜,一邊說道,
“公子,夜深了,小心看壞了眼睛。”
關丞竹擰了擰手腕,一邊批閱著奏摺一邊說道,“什麼時辰了。”
“亥時三刻。”
“嗯。”
他應了聲便沒說別的,許知見狀又要勸,就見他放下筆收起了摺子,末了扭頭看他一眼,喊道,
“不是都亥時了?還不過來收摺子。”
“來了!”
與之相反的,郎府書房裡,郎春玉臉色凝重,周遭是一圈兒沈氏文流官員。
“郎大人,您說現在該怎麼辦?關家今日的動靜您不會不知道吧,連陛下都去了,這可是國喪期間吶!”
“是啊!我們在朝這麼多年!難道?就任由他一個毛頭小子壓在我們頭上不成!”
“行了。”郎春玉打斷他們的話,“我是叫你們來一起想辦法!不是叫你們來給我提問題的!”
一眾官員頓時噤聲。
其中一人探出個腦袋,試探性問道,“郎大人,不知沈老太傅對此,到底是何看法?”
他這話問得實在有些僭越,卻也問出了沈氏文流的心聲,眾人紛紛朝著郎春玉看了過去。
自關丞竹入朝以來,沈家便開始一個個退出朝堂。
若非沈子熠這根獨苗還在,他們都要懷疑沈家是不是想徹底退出朝堂了。
而且沈老太傅自始至終都沒有表露態度,他們一時間心底也是發怵。
郎春玉面不改色,嚴聲道,“他是關丞竹的老師,你難道要讓他親自出來跟自己的學生作對,受天下人指責嗎!”
那人頓時啞了聲。
暗光中,一位官員面露思索之色緩緩說道,
“郎大人,這關家小兒受陛下恩信,且羽翼豐滿,不能輕易折斷,我們可以從他身邊人入手。”
身邊人?
那人又道,“他不是往青弘書院舉薦了個學生嗎,過兩日便是秋闈,下官聽說,那人便在秋闈名單裡頭。”
話不用說的太明白,眾人便已然知曉其中含義。
翌日朝會,都察院和禮部照樣依著昨日關府一事開始彈劾,被一眾官員以‘我又不是去作生辰宴的’懟了回去。
而後,便開始著手安排秋闈應試。
京都的正副考官是翰林院的李學士以及內閣學士薛晉,秋闈共持續七日,期間封閉考場,任何人不得進出。
然而,就在考試順利進行的時候,京都考場,卻被搜出有人竟然懷藏!
頓時,京都考場戒嚴,所有考生被趕出小草屋,脫衣解帶挨個搜身。
薛晉和李學士面色鐵青,眉眼冷凝像覆了冬月的霜,不一會兒,便搜出三個懷藏之人。
其中一人,便是蘇仲予。
“大人,您看。”
被搜出來的小抄遞到二人面前,密密麻麻的一片,二人定睛一看,頓時臉色大變。
洩題了!
京都考場停考,所有學子次日全部放回,哪怕只是鄉試,作弊夾帶也是會被髮配邊疆三年,三年期滿剝奪士子身份,貶為庶民,不得再考。
而比作弊夾帶更讓人人心惶惶的,是洩題。
薛晉與李學士被扣在考院內不得出,禁軍裡裡外外圍的鐵通一般,關丞竹一收到訊息便立馬趕來了考院。
院外,郎春玉不知在這裡等了他多久,瞧見他來立馬迎了上前。
二人並行進了考院,先是見了薛晉和李學士,才往關押蘇仲予三人的方向而去。
相比起其他二人,蘇仲予的表現可謂淡定之極,但他的視線卻仍然時不時的望向大門的方向,手也是無意識的緊緊攥著。
直到關丞竹的身影出現在外頭,他才重重的鬆了口氣,站了起來。
四人進門,關丞竹先是掃了眼被嚇得臉色煞白的另外兩人,才把視線放回蘇仲予身上。
“大人!我沒有夾帶!我是冤枉的!”
一名考生受不住這樣的壓力,嚇得立馬便喊了出來,喊完便止不住的哭了起來,叫關丞竹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別哭了!”兩道眉一橫,郎春玉怒喝出聲,“哭什麼哭!還沒查你就哭!”
他的模樣有些兇惡,嚇得那名考生立馬閉了嘴。
關丞竹揣著手,好整以暇的問道,“你們如實交代,是何人向你們洩了題,又幫你們夾帶入考場,還可以免些刑罰。”
他這話一出,另一個考生立馬怒氣衝衝跳了出來,急切道,
“大人!我沒有夾帶!所有考生進場都要搜檢!不可能夾帶的啊!”
“可事實上從你們身上卻是搜出來了。”
關丞竹輕嘆一口氣,似是無奈道,“既然你們不肯說,那便是要用些手段了。”
他轉身看向郎春玉,“郎大人,請刑部的人過來罷。”
郎春玉應聲便去叫人請齊珉過來,卻是心頭一沉。
要知道,薛晉和蘇仲予可都是他的人。
李學士也是他曾經翰林院的帶教學士。
城西。
一匹黑馬疾馳,許知一路未停,終是到了目的地,叩響了大門。
“誰啊!”
婦人開啟一條門縫,謹慎的朝外看去,許知冷著臉,掏出一道明黃色的聖旨。
“奉陛下令,查科考舞弊一案。”
刑部的人一到,不斷的哀嚎聲從一方小屋裡頭傳了出來,四人坐在堂中,面色多變,各懷鬼胎。
薛晉的臉色自關丞竹來了後便好了不少,此刻也悠哉悠哉品起了茶,倒是李學士臉色難看得緊,卻不知是因著捲入這場紛爭還是為何。
沒一會兒,哀嚎聲便漸漸停了下去,齊珉帶著狀紙走了出來,不著痕跡的朝著關丞竹使了個眼神。
關丞竹接過狀紙,三人帶血的手印如一朵長得奇奇怪怪的紅菊,唇角的弧度伴隨著狀紙的內容逐漸壓了下去。
“傳房官。”
他的神色變化被郎春玉收入眼底,面不改色的抿了口茶,如同一個看客般置身事外。
房官很快被帶了上來,此人早已被嚇得面色煞白,如同篩糠般打著抖。
關丞竹死死的盯著他,臉色冰冷,“你可知洩題會怎麼判?”
“小人....小人......”
那人被嚇得什麼也說不出來,只一個勁的發抖,神色飄忽著時不時看向薛晉的方向。
郎春玉放下茶盞,說道,“你一個房官雖然可以接觸到考卷,但這答案,你又是從何而來?”
見他依舊不說話,郎春玉又說道,“你若是不說,可就要連累家中妻小,與你一同受流放之苦。”
“我說我說!”
那人立馬嚇得連連叩頭,一邊顫抖著說道,“是......是薛大人!是他把答案給我的,我再買通搜檢的門童,把答案給了他們!都是小人的錯!與小人妻兒無關!”
薛晉的面色頓時一變,心沉得像灌滿了巨石,不由得望向關丞竹。
只見他的臉色也難看下去,似乎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
唯有郎春玉面色不改,視線輕飄飄的對上了薛晉,頓時擦出一片微小的火花。
他怎麼也沒想到。
郎春玉,竟敢在科考上做手腳。
“薛大人.....”郎春玉語帶遺憾的看著他,“糊塗啊....”
“你...!”
薛晉憤憤吐出一個字,面色慘白,卻見那人避開他的視線朝著關丞竹看了過去,蓋棺定論道,
“既如此,我便遞一封摺子,此事已然一目瞭然,相信關大人也沒有旁的異議。”
關丞竹抿了抿唇,雙眸微垂,像是無能為力的妥協,重重吐了口氣。
隨後站起身朝著郎春玉拱手,“此案自當明日朝會由陛下裁決,在此之前,薛大人便留在考院吧。”
見他如此吃癟,郎春玉心情頓時好了起來,又裝模作樣的和他打了套官腔,這才離去。
等他走遠,關丞竹面上的神色才漸漸淡了下去,扭頭看向薛晉,聲音淡淡。
“委屈薛大人在此處歇息一晚了,明日再回府吧。”
他說完,也不管薛晉的反應,便朝著關押蘇仲予的地方去了。
齊珉跟在他身後,二人一併到了暗室。
血腥味流竄在鼻尖,隨著他的到來點了幾盞燭火,蘇仲予站在一邊兒,白色裡衣背後滿是血跡,他自己卻跟個沒事人一樣。
關丞竹看了眼齊珉,後者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另外兩個人半死不活的暈在一旁,蘇仲予見他來立馬迎了上前,見他微微皺眉,又停在了不遠處。
“大人,如何?”
關丞竹瞥了他一眼,只道,“仲予兄只能參加明年的秋闈了,可有氣惱?”
蘇仲予聞言鬆了口氣,“在下無礙,多謝大人。”
儘管知道自己是被牽扯進了兩黨算計,但他也沒有旁的想法。
左右,他跟了關丞竹,遲早都會面對這些陰謀詭計。
朝會,沈黨一派就薛晉舞弊案展開攻訐,薛晉於殿內一言不發,似乎預設了這樣的大罪。
最後,由郎春玉帶頭,請將薛晉革官罷職。
這樣幾乎板上釘釘的事,隨著陳豐雲的出列陷入僵局。
“陛下,臣要告,奉訓大夫郎敬安,賣官鬻爵,貪汙受賄,將朝廷官位明碼標價!此之狂蕩並視國法於無物!懇求陛下徹查!”
郎春玉猛一回頭,幾乎顧不上這是在朝會,張口怒罵,“胡言亂語!陳大人!你要汙衊小兒也要拿出證據!”
陳豐雲面不改色,視線越過他看著楊嵩,字字珠璣,“自是有證據!只需陛下下令徹查!
我朝律例,官員賣官鬻爵貪汙行賄,輕者當革除官職貶為庶民,家產抄沒充公,流放嶺南!”
他的言之鑿鑿頓時叫郎春玉慌了神,臉色發青,豆大的汗水悄無聲息順著他的額頭滑落,而旁邊一直未開口的關丞竹終於是開了口,
“既陳大人有告,再有科舉一案,不若兩案通查,三司會審。”
關丞竹笑著詢問楊嵩,“陛下以為如何?”
“依老師所言。”
郎春玉散了朝腿都在發軟,臉色陰沉,顧不上和沈氏文流交談,一刻未停回了府。
府內,郎敬安正窩在院子裡曬太陽,冷不丁的就被郎春玉狠狠踹了一腳。
“混賬!”
伴隨著他暴怒的聲音,郎敬安還沒來得及反應,郎春玉已經開始怒罵,“說!你揹著我都做了些什麼!”
郎敬安先是一懵,但下一刻便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臉色微微一變。
郎春玉一看,心裡頭頓時燃上一團怒火,哪裡還不知道,抬手重重的甩了一巴掌。
“我怎麼教出來你這麼一個兒子!”他失聲爆喝,“我不讓你進內閣,也不給你安排高位!就是生怕你遭了算計!你倒好啊!賣官鬻爵!貪汙受賄!是想在朝堂上安插自己的人嗎!”
他算是明白,為什麼郎敬安總是在他面前有意無意提一些官員的名字,後來這些人也莫名其妙的蹭蹭往上爬。
這個蠢貨!
郎敬安此刻也是明白這事兒在朝堂上捅出去了,他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說,只埋著腦袋,任由郎春玉怒罵。
但他沒能罵太久,刑部的人便已經上門來,要將郎敬安帶走。
郎敬安什麼也沒說,任由旁人將自己帶走,在出示了搜捕文書後,又對郎府進行了搜府。
在郎春玉鐵青的臉色下,搜出數額龐大的黃金白銀,還沒來得及安撫府中人,郎春玉便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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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女兒不想嫁到安王府。”
少女容顏姣好,一雙眸子卻哭的紅腫,輕輕抓住郎春玉的衣角,聲音微啞發著顫
“爹爹,不要把女兒嫁去安王府,女兒不要嫁去安王府。”
郎春玉撫著她的頭,輕嘆了口氣,卻依舊溫聲道,“你不想嫁,那就不嫁,我去求安王殿下,就說你已有婚配,如何?”
郎韻的臉上頓時綻開一抹笑顏,如雨後枝頭凝露的梨花,抹了抹眼角的淚哽咽道,
“女兒就知道,爹爹最疼女兒了。”
等郎韻回了房間,郎春玉面上才浮上一抹愁容,命管家去備了一份厚禮,獨自朝著安王府的方向去了。
此時的安王剛被封王,風頭正盛,郎春玉壓著心頭的敬畏進了府,乾巴巴的和安王寒暄幾句,便說明了來意。
“恐怕不行。”
郎春玉神色一緊,“殿下這是何意?”
安王略笑了笑,“實不相瞞,父皇已經知道本王要求娶你家小姐了,已經朝翰林院發了旨,估摸著你一會兒便能看見了。”
郎春玉回府的時候,恰好與宣召官打了個照面,宣召官稜模兩可的話,叫郎韻望著他的目光格外刺痛。
郎敬安站在一旁,待宣召官走後,二話不說便衝上來問,“父親,姐姐她不想嫁給安王,你為什麼還要求這麼一封聖旨?!”
“敬安!”郎韻低聲輕喝,“不準跟父親這麼說話!”
郎春玉張了張嘴,半晌卻說不出一句話,最終只緩緩吐出來一句,“你的嫁妝,為父會替你好好置辦。”
郎韻微低著頭,輕輕咬著唇,“多謝父親。”
大婚當日,十里紅妝。
為了叫安王好生待郎韻,郎春玉掏空了所有家底兒,又找了沈家二郎,才真正叫她的嫁妝排出十里。
這樣大的排場叫京都所有人為之矚目,他親手將郎韻交到安王手中,在安王即將轉身前不顧君臣禮儀拉住了他。
“殿下,請您,好好善待韻兒。”
他說著說著便哽咽起來,“如果您有一天不喜韻兒,就請給她一封和離書,告訴臣,臣會把她接回來。”
安王的臉上略露詫異之色,隨後朝著他鄭重承諾。
然而,迎親隊伍還未到安王府便發生了意外。
訓練有素的刺客打破一派喜景,血花四濺,他們的目標極為明確,便是朝著安王而去,饒是有隨行禁軍,卻也被人近了身。
千鈞一髮之際,身著華服的新嫁娘替安王擋下致命一擊。
等郎春玉匆匆趕來,只能看見郎韻冰冷的屍體。
他跪在殿上叩求皇帝查清事實,最後卻得了個幽禁三皇子於宮中,無詔不得出的答覆,而郎韻,甚至沒能入皇室玉牒。
郎春玉頓時明白過來。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計劃。
而他女兒的死,被牽扯進奪嫡之爭。
皇帝厭惡他的皇子盯著他的位置爭來鬥去,自然,也不願意給牽扯進奪嫡之爭的郎韻,一個入皇室玉牒的機會。
一番驚懼之下,郎春玉陡然驚醒。
床榻邊圍滿了人,偏偏沒有郎敬安的身影,他心頭髮慌,略有些急促的喊道,“敬安呢?”
“老爺,大爺被抓進刑獄了啊!”
周遭人壓抑著驚懼的抽泣聲叫他反應過來,他們害怕,卻不敢問。
他動了動唇,最終只發出一聲無力的輕嘆,由著旁人扶了下來。
“去刑獄。”
郎春玉去刑獄的同時,沈老太傅和莊道秋親自來了關府。
關丞竹自然以學生姿態來面對這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師,二人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良久,終於是沈老太傅先開了口。
“知遠,我知道你在朝中諸多不易,走到如今這一步也是迫不得已。”
關丞竹坐在一旁乖巧的聽著他說話,垂眉順目,絲毫沒有位極人臣的氣焰。
“郎敬安觸犯國法,有罪當罰,但郎家嫡系就他一個,郎春玉勞苦功高,如今亦是陛下的股肱之臣,何不從輕處罰,免傷老臣之心吶。”
他的話說得情真意切,還帶著請求的意味,關丞竹聞言輕聲笑了笑,溫聲道,
“老師,科考舞弊,輕則施杖刑再削爵流放,考場夾帶,此生不得再考,前途盡毀。”
二人聞言俱是沉默半晌。
“今年京都秋闈的學子有七千三百二十八人,除卻三名可能再也不能科考的學子,有七千三百二十五人,需得等到三年後才能再次應試。”
關丞竹微微笑著,語氣卻不帶絲毫笑意,“老師,你說這些學子,有幾個三年可以等呢。”
話音剛落,許知自外頭小跑進來,先朝著二人行禮,才道,
“大人,齊大人說,房官要翻供。”
莊道秋看透了事情不願意跟去,沈老太傅便跟著關丞竹一同來了刑獄,房官戰戰兢兢的叩著頭,齊珉在一旁把新的口供遞給他瞧。
“昨日詢問,你說是薛大人指使,後來物證你也交了,現在又要翻供。”
關丞竹嘆了口氣,“你說的話真假難辨,倒是做不得數了。”
房官一聽立馬喊了起來,“大人,小人先前是受人指使汙衊薛大人。
小人生怕被事後滅了口,便將證據埋在了家中存放雜物的房間裡頭。
大人,小人的妻兒與此事無關,求大人大發慈悲庇護小人妻兒。”
這話的意思簡潔明瞭,他替人陷害薛晉,現在事情還沒成那人就想著要斬草除根殺人滅口了,於是他就立馬反水了。
“這樣啊.....”
關丞竹聞言,露出一副明瞭的表情,扭頭望向沈老太傅,笑道,“老師可要一同前往?”
沈老太傅沒說話,複雜的目光瞧著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學生,只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看透過他。
最終千言萬語化作一聲長嘆,沈老太傅彎著身子,坐上了回府的馬車。
關丞竹一聲令下,房官的小屋子便被掀了個底朝天,找出了他口中所言的證據,也正是,郎春玉陷害薛晉以及三名學子的證據。
滿朝譁然。
殿外,郎春玉脫帽跪首,花白的髮絲輕撫著他年老的面容,飽經滄桑的身體好似終於撐不住被重重壓垮,微顫的聲音伴著一陣風飄進殿內。
“臣,郎春玉,愧對聖恩,無以為報。
先帝託臣以輔少天子,天恩深重,然臣恃恩生惡,辜負天恩。
是臣,構陷朝臣,擾亂科考。
是臣,結黨營私,朋扇朝堂。
是臣,賣官鬻爵,貪汙受賄。
一切罪論,皆是臣一人指使。臣罪同丘山,萬死莫辭!”
殿門隨著他沉重堅定的聲音開啟,關丞竹牽著楊嵩,緩步走到他面前,最後在他面前站定。
“臣....參見陛下。”
郎春玉深深叩頭,如一隻被折斷脊樑的年邁老獸,艱難的尋求著一線生機。
關丞竹微微笑著,語氣略露詫異,“郎大人可要慎言,此等罪責若要論處,可不是小懲。”
他依舊叩著頭,字字堅定,“是臣指使房官誣陷薛晉,是臣私下賣官鬻爵,臣有負天恩,望陛下降罪。”
關丞竹微低下頭,語氣溫和,“陛下,郎大人向您請罪呢。”
楊嵩點了點頭,抬頭望著他,小臉皺成一團,“那要不,叫郎大人回家去吧?不讓他進宮了。”
郎春玉猛地一顫。
“陛下自說了,那便這麼處置。”關丞竹扭頭望向郎春玉,聲音裹挾著一絲真情實意的笑,
“明日朝會,待與諸工商議,再定郎大人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