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道聖諭,三司會審,京城這汪沉寂的湖面掀開陣陣波瀾。
下至宮人上至學士,再到送詔的宣詔官隨行的軍將。
然而這樣的動靜也在向眾人傳遞一個訊息,皇帝,是信關丞竹的。
關延鶴自然也看得出來,但也明白,無論查不查得出來,關家都已經到此為止了,京都再無關家立足之地。
那些閉門不見的人他也沒什麼可以指責的,畢竟這樣大的禍事,誰不想著保全自身呢。
他走到關婉卿的院子裡,叩響屋門,關婉卿神情憔悴,兩隻眼睛哭的紅腫,抓著他的一節袖袍泣不成聲,
“爹爹,二哥不會有事的對吧,二哥他做什麼都能做好,二哥一定不會有事的吧。”
關延鶴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老了十歲,聲音微啞,“你哥哥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他有事的。”
關婉卿撲到他懷裡止不住的哭,好半晌,等她緩了過來,關延鶴才緩緩說道,“囡囡,你與陳家的婚事....就算了吧。”
關婉卿的身子僵了僵,卻沒做聲,關延鶴卻忍不住嘆氣,話音苦澀。
“我們不能連累人家。等你哥哥回來,我就帶你們下江南,去找你外祖,你不是想吃梅花糕嗎,等我們到了江南,你想吃多少都有了。”
關婉卿緊緊抓住他的一方衣襟,身子微微發顫,良久才鬆開手,抬起頭擠出一副燦爛的笑,“好啊。”
御書房中,收到密報的皇帝臉色陰沉,伸手抓起一個杯子就要往地下砸,卻又忽然頓住,低頭看著手裡十個官窯才出一套的茶盞,默默地放了回去。
憋著滿腔怒氣四下看了看,走到一個前些日子後宮不知道哪個妃嬪送過來的花瓶面前,一把抓起來砸在地上,滿腔怒氣伴隨著一聲低沉的怒吼
“逆子!”
外頭的人紛紛裝作沒聽見,埋著腦袋裝聾作啞。
“他想幹什麼!啊?朕還沒死呢!就敢在朕的御詔上做手腳!想把朕的翰林拉到他門下,美其名曰說什麼若處朝堂之外,便不會受陰謀算計,朕看他就是最大的陰謀算計!”
皇帝叉著腰來回踱步,一邊罵著一邊手指著一個方向。
“他藏的這樣好的心思,天天在他母妃面前說他四哥欺負了他,老四那個豬腦子,被他賣了還得幫著他數錢呢!”
“現在還沒有封王就已經開始挖朕身邊的人,是不是給他封個王,他明兒個就要帶兵逼宮!讓朕把這個位置讓給他來坐!這個逆子!朕就該,把他打發去嶺南,讓他跟著王維棟永遠別回來!”
又是一聲清脆的破碎聲,宮人們紛紛嚇得縮了腦袋,心頭哀嚎著,怎麼讓他們聽到這些話,今後又多了一件打死也不能往外吐的事。
皇帝喘著粗氣,望向中央站著沒有出聲的暗衛,吩咐道,“去告訴陸慶,不用查了,安排個人給楊竗頂罪。”
皇帝吩咐完,便親自前往刑獄,一見皇帝親自來了,可給人嚇得不輕,又見著皇帝臉色實在難看,不少資訊便往外傳了出去。
一時間,皇帝暴怒要處決關丞竹的訊息傳遍各家貴臣。
“宿主!!!!別睡啦!!!!皇帝來找你了!!!!!”
統子尖銳的聲音拉回正在閉眼假寐的關丞竹。
幾乎在一瞬間,他就從雲淡風輕身姿筆直縱然淪落刑獄也依舊錚錚傲骨的貴公子,變成遭受打擊懷疑人生脊背深深彎下去敗給官場算計的落魄少年。
皇帝進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面。
少年空洞的目光望著被黑暗填滿的牆壁,一股名為絕望的氣息從他身上瀰漫開來,在陰暗的角落裡肆意生長。
他心中輕嘆一聲,這也算是讓關丞竹提前看到官場的陰暗,打碎他心中那顆赤子之心,讓他明白這是一潭多麼汙濁的泥沼。
“大膽罪犯!陛下在此!還不速來叩拜!”
獄卒的聲音乍然響起,黑暗中,關丞竹的身形顫了顫,隨後回頭,在看見皇帝的那一瞬間,眼裡好似有什麼亮了亮,隨後又黯淡下去。
他緩緩走出黑暗,隔著監牢叩拜。
皇帝示意開門,隨行的人頓時震驚上前阻止,但拗不過皇帝,只得開了牢門,眼睜睜看著皇帝走進陰暗潮溼的監牢。
“起來吧。地上涼,別跪著。”
皇帝的聲音從他的頭頂響起,關丞竹猛地抬了頭,卻看見皇帝就這麼站在面前,臉色頓時一變,急忙道,
“陛下龍體怎能踏入此等腌臢之地......”
這話剛說出口就被皇帝打斷,皇帝俯下身將他半拉著站了起來,對上關丞竹有些怔愣的眼睛,語重心長道,
“此事,朕知道和你沒關係。”
關丞竹的表情先是錯愕,緊接著是不可置信以及被人信任的潸然欲泣,連說話都帶著哽咽聲
“罪臣,何德何能能得陛下如此信任,罪臣無以為報,但求陛下降罪,然罪臣家眷與此事無關,所有罪責,罪臣一人承擔。”
罪臣這個稱呼一出,皇帝眼中的神色沉了沉。
眼前人已然從他的態度推測出來,此事的來龍去脈他已然知曉,並且還是一個他沒有辦法狠下心去處罰的人,所以他一開口便已經打算自己攬下罪責。
的確聰明。
皇帝嘆了口氣,語氣似打趣般說道,“那就罰,關愛卿為翰林院侍讀學士併兼吏部司長。”
此話落下,關丞竹頓時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話都有些不利索的說道,“陛下,翰林矯詔.....”
“那封詔書非你所寫,又何來矯詔。”
“陛下,臣才入翰林院才滿一年,還未經過留館考核.....”
“無妨。你才華卓絕,有朕欽點無須考核。”
好。
你是皇帝你任性。
你推我出來當靶子。
你讓我跟沈家人打擂臺。
關丞竹心頭無語,臉上卻湧出一片喜色,卻不過片刻便淡了下去,眸光久久閃爍。
像是陷入劇烈的掙扎遲疑,久到皇帝自以為很好的耐心都被抹滅,眼前人的肩膀重重一頹。
他後退幾步,朝著皇帝鄭重的叩拜,聲調平穩,
“臣,叩謝聖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的身影,臉上笑意頓時斂去,帝王威嚴在這一瞬間驟然展開,聲音淡淡,
“關愛卿可知,都察院齊齊上奏,要朕將你斬首示眾株連九族,這樣才能威懾百官,震懾朝臣。”
關丞竹的臉瞬間一片煞白。
眼看著效果差不多了,皇帝也不再多施加壓力,示意他起身,又說道,“關愛卿只需明白一件事,朕能給你的,朕都能收回來。”
“臣.....明白。”
眾人都以為關家必倒的時候,皇帝的聖旨卻輕飄飄送到關府,打破了一切傳言。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朕查,青州詔書非翰林院修撰關丞竹所撰,其上章印皆偽造,青州詔書於宣召途中遺失,實乃監守自盜,受人買通更換詔書,以此汙衊翰林。
朕感關丞竹此番蒙冤,特進為翰林院侍讀學士併兼吏部司長,以慰臣躬。”
關延鶴聽完詔書人都是懵的。
宣旨的人笑呵呵的走上前,將聖旨往前遞了遞,笑道,“關大人,小關大人如今還在宮裡頭,就麻煩您代為接旨了。”
關延鶴這才回過神,連道了幾聲辛苦接下了聖旨,試探著問道,“不知犬子何時能回府?”
“這下官哪裡知道。”宣詔官四下瞧了瞧,微微壓低了聲音說道,“關大人放心,陛下對小關大人格外看重,壓下了都察院好些摺子把小關大人保了下來。”
關延鶴心底一沉。
宣詔官繼續說道,“小關大人年紀輕輕便得陛下如此看重,將來必然位極人臣,關大人養了個好兒子啊。”
對於宣詔官明顯的拍馬屁,關延鶴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手裡的聖旨明明沒有溫度,卻彷彿燙得他有些拿不住。
這樣的訊息比之前關丞竹下獄還要傳得飛快,無聲之間,黨派之爭已然瀰漫開來。
關丞竹回府時,關延鶴已經等了很久了,飯桌上的菜也來來回回熱了幾次。
他走上前捏著關丞竹的胳膊,久久沒說話,最後慢慢說道,“你妹妹吃過了,我們父子吃吧。”
父子二人無話,坐在飯桌上,靜得只能聽見碗筷碰撞的聲音,直到關延鶴吃完,關丞竹才放下筷子。
“你.....”關延鶴欲言又止,望著他好半天才說道,“你可知,陛下用意為何。”
“兒明白。”關丞竹神色微凝,緩緩道,“陛下,是想用我來制衡沈家。”
“不止沈家。”
關延鶴聲音苦澀,“是滿朝文官,與你皆敵。”
他重重的嘆了口氣,似自言自語般說道
“陛下啊.....被沈家壓得太久了,上次太子一事,彈劾太子的奏章摺子燒了兩天兩夜。
哪怕如今沈老太傅已經表明沈家退出朝堂的立場,他仍然不願意留沈家一條生路,唯有將這朝中文流肅清,才能安陛下之心吧.....”
“那你呢,遠兒。”關延鶴扭頭望向對面的關丞竹,心頭一陣複雜,“你是從沈家出來的弟子,你又與沈家小輩交好。”
“正因如此,陛下才會選中兒子。”
關丞竹眸光微動,袖袍下兩指輕輕摩挲,聲音淡淡,“父親,兒沒有選擇,陛下沒有給我選擇。”
“都察院的摺子,每一封,都是希望陛下將兒斬首示眾,株連九族。”
關延鶴的手猛地一顫,不可置信的視線望向關丞竹。
他彷彿對自己說出的話沒什麼感覺,依舊面色淡淡,但那雙眼裡不知何時卻閃爍著堅定的光。
“父親,兒既然做了,便會做到最好。”
“兒會將全家人的性命,牢牢的攥在自己手裡,而不是出現在別人短短的奏疏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