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眾人所想,關丞竹所受聖恩之濃厚令人咂舌。
有人揣測,這位關大人是否都不用等三年散考,便會被陛下重用升官。
要知道,連內閣幾位學士都對關丞竹讚賞有加。
身處輿論中心的關丞竹依舊保持著有事做事無事苦學的狀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對他浮於表面的恩眷,是培養,也是試探。
不過皇帝的用意,和他的打算不謀而合。
沈家嫡系用盡一堆藉口退出朝堂,僅剩沈子熠一人,之後便定下了與慕家的婚約,卻逢慕家老太爺壽終過世,慕景之需守一年白孝,因此這樁婚事便不得不往後推遲。
關丞竹算了算時間,也到了五皇子給他使絆子的時候。
而此事,便是轟動京都的翰林矯詔案。
一道升遷詔書自京都發往青州知府手中,原是青州知府升任大理寺少卿,青州知府接詔卻是升任兵部侍郎。
當時關丞竹雖未像如今這般聖恩優渥,卻也在李學士的提攜下幾番撰詔,這道升遷詔書便是關丞竹所撰。
不出意外,皇帝龍顏大怒,關丞竹被下獄,屆時纏綿病榻的關延鶴拖著病體四處奔波,欲為自己唯一的兒子爭一條生路,卻屢屢碰壁。
此案三司會審,而關延鶴卻沒能等到此案真相,在一個悄無聲息的夜晚心力交瘁而亡。
後因此案牽涉甚廣,最終只查到乾元殿中的掌璽太監身上,便被皇帝下令停查。
關丞竹雖被赦免,身上卻仍是掛著不清不白的名頭,訊息靈通的官員自然知曉他是遭了陷害,但百姓卻只知道他是一個膽敢篡改聖旨的罪臣。
之所以還能活著,是皇帝慈悲大度。
關丞竹認真撰寫完詔書,蓋上翰林印,便往成明殿而去。
他並沒有將此事悄無聲息截斷的打算,而是要藉著此案,徹底成為皇帝的心腹。
皇帝想培養他,讓他站在最高處,受群臣攻訐,只能倚靠皇帝站穩朝堂,做一名孤臣,那他便成為一名孤臣。
一名,為了保住全家性命,而不得不站在皇帝身前,與所有人對抗的孤臣。
寒星點點,清風徐徐。
屋門被叩響,關丞竹活動了下略有些僵硬的脖頸,輕舒了一口氣前去開門,關延鶴進屋,瞧見桌上滿卷的書籍,眼裡閃過一絲心疼。
“近日夜裡涼,父親漏夜前來可要加些衣裳,免得著了風寒。”
關丞竹一邊叮囑著,一邊拿了件兒衣裳披在他身上,又剪了剪髮暗的燭火,屋子裡一下就明亮不少。
“這麼晚了還在看書,當心傷了眼睛。”關延鶴既欣慰又心疼,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頓時橫眉責備道,
“你也知道天涼了,還穿得如此單薄!看來我真是要給你屋裡送幾個丫頭,才有人好時時照看你!”
關丞竹聞言立馬轉身套了件厚厚的外袍,一邊說道,“使不得使不得,父親莫要打趣兒子。”
關延鶴‘哼’了一聲說道,“你當我打趣,外頭像你這般年紀的子弟屋裡頭暖床丫頭都好幾個,你這屋裡倒是清淨,連許知都進不來。”
許知是關丞竹身邊自小一同長大的書童,關丞竹十五歲的時候便下了令,自己屋裡頭不讓任何人進來,連許知也只能在外頭守著。
“如今多少雙眼睛都盯著兒子,兒只怕行差踏錯授人以柄。”
他說完,關延鶴輕嘆了一口氣。
關丞竹如今太過耀眼,讓他不得不感到驚懼,同時他也明白,陛下是想將自己的兒子留給未來的新帝。
他沒在想這些事,今日來是有另一樁事,關延鶴略略組織了下語言,說道,
“遠兒,你覺得陳家小少爺怎麼樣?”
關丞竹的動作頓了頓,繼而收拾著桌上的書卷,一邊說道,
“鏡羽是個很好的人。”
關延鶴的心思他猜的完全。
如今他在朝中炙手可熱,不少人都想著與他交好,然他身份特殊,對外交際一向寡淡,旁人自會把目光放到他家中人身上。
光是旁敲側擊打聽關婉卿是否結親的,就不下幾十位了。
戶部尚書陳豐雲一向與關延鶴交好,陳鏡羽和關婉卿的事兒被兩家人看在眼裡,只是都不說破。
如今這般情況,關延鶴已是動了與陳家結親的念頭。
他故作思考,又補了一句,“他很喜歡卿卿。”
關延鶴聞言笑了兩聲,語氣似嘆息般說道,“你說是好的,那便是好的。”
這樣沒有說破的談話並沒有持續多久,關延鶴又囑咐了一番便離了去,這樁親事,在無聲無息之間便定了下來。
吏部。
吏部尚書盛泓正與二位侍郎商議著月末官員考核,外頭有人敲了門進來傳話。
“大人,青州知府前來點冊。”
官員調任須至吏部點冊,持調任詔書及牙牌,吏部點冊後更換新牙牌,方可赴位上任。
盛泓應了聲,便起了身去見這位青州知府,兩位侍郎跟在身後,外頭青州知府袁平忠見著盛泓親自來見,忙迎了上去。
“下官何德何能,勞動幾位大人親自來見。”
“袁大人過謙,袁大人治理地方有功,得以擢升也在意料之中。”
盛泓打著官腔,帶著人一邊走一邊閒聊,時不時詢問些興趣愛好,袁平忠都一一作答,只是其中真假就有些難說了。
一直到司吏司,二人的閒聊才停了下來,盛泓命人拿來官員制冊,袁平忠這才拿出調任詔書和牙牌。
然而,看清調任詔書的盛泓頓時臉色一變,猛地回過頭,目帶驚懼的望向袁平忠。
作為吏部尚書,朝中大員的調任除卻翰林院撰詔之人,他是最清楚不過的,尤其是陛下親口所調。
可這道詔書,怎麼會是調任兵部侍郎!
他的目光太過驚恐,袁平忠被這樣的視線看著頓時心頭一跳,一股無名的不安瞬間蔓延開來,不由得出聲問道
“盛大人,可是這詔書有何不妥?”
盛泓又低頭看了眼詔書,確定自己沒看花眼,沉聲道,“袁大人收到的,是調任兵部侍郎的詔書?”
“是啊....”
袁平忠說完聲音不由得小了下去,也反應過來詔書可能有問題,頓時臉色一變,正要開口,盛泓已然匆匆收好詔書,表情嚴肅,急忙忙扔下一段話便帶上詔書快步離去
“袁大人,你還是先做好進刑獄的準備。”
什麼?!
袁平忠頓時嚇得呆愣在原地,整張臉嚇得煞白,僵硬的挪動了下腳,立馬兩腿一軟倒了下去。
他好不容易升個官兒!怎麼就要進刑獄了!
盛泓馬不停蹄進了宮,戰戰兢兢的將詔書呈上去,又講明瞭事情起因經過。
果不其然,皇帝大怒,召來李學士詢問,當場一道旨意,將關丞竹打入刑獄,禁軍將關府圍了個水洩不通。
這樣大的動靜自然震驚京都,不出半日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關丞竹惹了龍顏大怒,但卻不知何事。
直到各家派出來打聽訊息傳信回來,他們才知道,關丞竹竟敢矯詔!
矯詔,在本朝並不是沒有發生過。
那時,負責撰寫詔書的翰林學士粗心未查,將大理寺少卿寫成了大理寺卿,而當時的文帝大權旁落,接任之人恰恰是朝中重臣之子。
文帝無奈,只得讓當時的大理寺卿找了個藉口退位,捏著鼻子認下了這樣大的錯事,事後便將那位翰林學士一貶再貶。
後代皇帝拿回政權,便下了鐵令,旦有翰林矯詔,無論緣由一概革職貶為庶民,其族三代不得入仕。
暗流洶湧的京城不約而同將目光望向被層層包圍的孤宅。
關家。完了。
關延鶴並不知曉到底發生了什麼,好在禁軍並沒有限制他的行動,現在的關府外人不可進出,關延鶴身後也跟著一串禁軍。
他想知道關丞竹的情況,但他走到哪裡都是大門緊閉,直到陳豐雲派人來給他送信,他才知道,詔書竟然出了問題!
怎麼可能!他再清楚自己兒子不過了!他怎麼可能把詔書弄錯了!
幾乎一瞬間,關延鶴便反應過來,這是有人要害關丞竹!
刑獄暗不見光,陰冷潮溼,機率殘陽透過頂上的小口穿出,卻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關丞竹靠坐在偏僻的角落,聽到聲音扭頭看了看,恰好落進楊竗略帶笑意的眸底,眸光微動。
楊竗生得頗為好看,模樣精緻得有些不像男子,倒像是一個俊俏女郎,他身穿一身綠色華袍,笑盈盈的朝著跟進來的獄卒說了什麼,那人上前開了鎖便退了出去。
楊竗走進監牢,朝著他拱了拱手,微微笑道,
“關大人。”
關丞竹裝作脫力般費勁爬了起來,呼吸重了重,卻仍朝著楊竗行了一禮,“五皇子殿下。”
“關大人倒是身體弱了些,不過也是,刑獄是關犯人的地方,關大人不得已來此一遭,已是受罪。”
關丞竹抿了抿唇,並不答話,心裡卻已經開始盤算一個人的一百零八種死法。
見他不答話,楊竗微微嘆了口氣,語帶惋惜般說道,
“關大人本來前途無量,又何必做出這種自毀前程之事呢,辜負了父皇的看重,也連累了家中親眷。”
聽他提到親眷二字,關丞竹的神色才有了明顯的變化,語氣頓時急切起來,“我父親妹妹如何?”
“啊....”楊竗長拉一道尾音,狀若思考般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說道,“關大人現在最應該擔心的是自己吧。父皇現在可是龍顏大怒,連李學士都受了連累被軟禁府中。”
像是被這樣的資訊打了個不知所措,關丞竹的面容瞬間變得茫然起來,無意識的踉蹌著退了兩步。
他微微低垂著頭,渾身透露著一股頹敗的喪氣,好半晌才抬起頭,視線微凝望向楊竗,發緊的喉嚨緩緩吐出幾個乾澀的字眼。
“我沒有矯詔。”
袖袍下的手緊緊攥在一起,平淡的話語卻瀰漫出難以言喻的無助破碎。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青州知府袁平忠表德優賢,所治地方有道,百姓兼奉,得而令舉,特遷為大理寺少卿,入京冊職。”
“這是那封詔書的內容,我是按照陛下的聖諭所撰,字字未變,怎麼就矯詔了.....”
楊竗看著他的模樣心頭也不得不歎服,卻故作一幅驚訝模樣說道,“關大人不知道嗎?你親筆所攥的詔書上面,寫的不是大理寺少卿,而是兵部侍郎。”
關丞竹的雙眸猛地一睜,近乎失態般上前抓住他的兩隻手腕,不可置信的失聲逼問,
“你說什麼?兵部侍郎?!”
“是啊,兵部侍郎。”
楊竗沒有掙脫他的手,無辜的眼神對上他的眸子,“父皇並沒有要壓下來的意思,現在外面,哦不,整個京都都知道。
你,關丞竹,膽大包天,竟敢犯下這等矯詔重罪!”
最後幾個字帶了些幸災樂禍的意味,關丞竹恍若未覺,手不自覺鬆開,怔怔地往後退了兩步。
“怎麼會...怎麼會是兵部侍郎.....”
他自我懷疑般輕聲喃喃,忽地抬起頭,目光死死的盯住楊竗,叫楊竗一瞬間產生一種,這人知道他是幕後黑手的錯覺。
然而這樣的錯覺只是短短一瞬,眼前人像是想明白什麼,說話的聲音驟然提高,一雙眼睛亮得像黑夜裡的燈籠,
“這是陷害!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我要見陛下!”
他一邊喊著一邊衝到監牢邊上,死死扒著兩根碩大的木樁,竟是和其他監牢裡的犯人一模一樣。
楊竗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聲音淡了幾分,“關大人可是忘了,我朝律例,翰林矯詔,輕者革除官職貶為庶民,族中三代不得入仕,重則斬首抄家,株連九族。”
關丞竹頓時停了下來。
“可惜關大人身為莊先生最得意的學生,初入官場卻遭人算計。”
楊竗擺出一副實在惋惜的模樣,朝頹唐不已的關丞竹發出邀請,“關大人,我會盡力保全你,只是在那之後,大人便不再是朝廷中人了,不知大人可否屈尊,入我五皇子門下?”
喲。磨嘰半天終於說出來了。
關丞竹神情微動,露出一副疑惑的模樣,像是不確定一般說道,“五殿下是想.....讓在下入五皇子府為幕僚?”
“正是。”
“五殿下高看。在下並無謀略之策,否則,也不會被人算計成這番模樣了。”
我當然知道你蠢,我要的是你當幕僚嗎!我要的是你關家身後的文官清流!
楊竗面不改色,又道,“關大人無須妄自菲薄,關大人只是初涉官場,不懂官場之上詭譎雲湧。
然關大人若處朝堂之外,便不會受到此等陰謀算計,必能安心為我朝百姓帶來福祉!”
這麼能吹?
關丞竹看著他一臉正氣盎然,心中悱惻。
他一本正經胡說的時候自己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面上卻擺出一副有些被說動了的表情,微微擰著眉,欲言又止的看向楊竗,最後卻又擺了擺手,轉身走回之前的小角落裡縮了起來。
“殿下請回吧。下官相信陛下會還臣一個公道的。”
這下輪到楊竗無語住了,他臉上的笑幾乎都快掛不住,看著黑暗角落裡那團白色的身影,手緩緩放回身側。
臉上掛上一絲譏諷笑意,話語卻是帶著一絲失落和關切
“我的話不管何時依舊作數,關大人還是再考慮考慮罷。”
關丞竹沒再回應,身後又是開鎖關門的聲音,他微微側了側腦袋,聽著系統的聲音。
“宿主,皇帝的暗衛已經走了。”
嗯。走了好啊。是該回去告訴皇帝。
你兒子想著法兒的把我騙過去,你還在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