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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解卻一生困囿

久不見神明的人間沒有對后土的記載,但天界關於后土的記載卻是最多的,甚至超過皇天。

秦君景不需要費太多的功夫,就找到了那些和后土有關的書冊。

書上說,蠻荒之初,創世之神盤古斬破天地,清氣上升化為天,濁氣下沉化為地,而後盤古神軀化為山川河流、天地萬物。

再後女媧捏土造神,取之陽清,化為皇天。

再取陰濁,化生后土。

皇天后土由此而始。

書上還說,皇天后土本共治人世,分管人間南北諸神,造福世人。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神族和人族共同生活在人間。

但是隨著人神種族的各自擴大,問題也逐漸浮出水面。

神族的壽命是不知盡頭的,而人族不過須臾數十載春秋,再則神族生而為神,有天佑之力在身,而人族卻是那般的脆弱,一日風大都可能送斷人族的壽命。

人族在與神族不可能永遠都沒有矛盾中,而在矛盾之中,人族永遠是手無縛雞之力的。

神族揮一揮手可能就是伏屍百萬。

皇天憐憫世人,乃建天界,定天規,約束諸神,護佑黎民。

皇天初到天界之時,眾神同歸於上界,后土也隨著皇天上界,在天界與在人界對於后土和皇天而言並沒有什麼不同,不過是換個地方居住而已。

凡人可以從天梯上天界向天神請求庇護,天神也會從天梯下凡界巡查四方護給廳民如今遺留在人間的神蹟便是當年天神下凡除惡時暫居的地方。

其中以皇天后土為世人下凡次數最多,皇天各地府邸也最多。

然而後土在凡界卻沒有府邸,如今凡界一座后土遺址都找不到。

史冊所載,后土似乎從來都不需要休息,永遠都奔波在路上,便是才剛剛與兇獸纏鬥七日七夜,浴血奮戰到身受重傷、搖搖欲墜,后土也不曾倒下,不曾說一句累要休息,

她就像是全天下的母親,永遠溫和地對她的子民微笑著,將自己的所有都給了世人,只要是世人想要的。

彼時尚未有幽冥,人死之後鬼魂也與人一起混跡人世,卻不得相見,是真正的近在咫尺,卻遠隔天涯。

突然之間便失去親友、無家可歸的遊魂與生前橫死的怨魂無人管無人問,怨念逐漸滋生,化出一代代惡靈為禍世間。

對於這些惡靈,最初天神的做法便是將其再度斬殺,使其灰飛煙滅。

而後土卻不亦然。

“人有凡界可歸,神有天界可居,鬼也當居有所。”后土對皇天說道,“皇天,我要渡他們。”

“那是惡靈。“皇天有些反對的意思,“惡靈鬼煞乃是世人最汙濁之物。”

“萬物歸一便是渾濁,我亦生於渾濁。”后土抬手,靈霄殿前一瓣落花飄落後土掌心,“更何況他們生前是我等所愛的子民,難不成他們死後便沒有資格為我所愛了嗎?”

“那你要如何?”皇天問。

“昔年盤古大神以身化人間,我想效仿盤古太神,以萬年修為立幽冥界為鬼怪所在。”后土回答道,然後看向皇天補充道,“我帶他們走,天地輪迴,我等輪迴,凡人也當有輪迴,人鬼本就為一。我舍修為立幽冥,再以此殘軀與我輪迴之機化六道,開輪迴,世間萬物生生不思,我坐鎮幽冥,教化諸鬼,審判善惡,容人世所不容,渡天界所不渡。”

“若以身化幽冥,立六道,用你的輪迴去交換他們的輪迴,那將來你若神殞,永世不再來啊!”皇天震驚,連忙勸道,“便是要建幽冥,后土娘娘你又何必親身前往,遣座下神將前往便可。”

後士將手中落花放入皇天之手微微一笑:“若我能在我有生之年見三界太平,那……死則死矣,何復來哉?”

皇天垂下眼簾看著掌心那朵開得正好的花,再度抬眸,后土已經走出去很遠了。

“后土!”皇天大聲地喊了一聲。

后土駐足於山抹斜雲之間回望皇天。

“你我可還有再會之期?”皇天問道。

混沌初開時,天地之間只有他們相依相伴,並肩而行,他們之間沒有什麼諾言,甚至其實連交談都很少,因為他們都覺得,彼此的時間很長,再有輪迴之道,他們不必急於一時。

而如今,分別來得也太突然了。

“日後無事我不會再上天界,你也別下幽冥,各司其職,不必掛念。”后土輕聲回答道,“我再見的時候,應該就是三界安定,不再需要我們的時候了吧。”

皇天指尖捏著花瓣:“我釀一壺酒,待天下無我也無你,共飲。”

萬年修為一朝散盡,氣為幽冥風雲,聲為幽冥雷霆,四肢五體成酆都城、成鬼門關、成望鄉臺、成黃泉道、成奈何橋,血化忘川,滴落黃土生出如火彼岸之花。

幽冥立,六道通,輪迴現。

而後土一無所有,只餘下光影殘存。

但哪怕只剩下一片剪影,后土也依然心懷蒼生,千年便入世一遭,再回幽冥之時必定修為散盡,從頭來過。

冥史載,后土初次入世,為時十五載,千年修為化作定海珠,長安人世。

二次入世,為時十六載,千年修為皆化岐黃之術,蕩盡瘧疾。

三次入世,為時十八載,千年修為化為一劍,誅盡兇獸。

四次入世,為時二十載,於火山噴發之際以身化盾,庇護一城。

四次入世……

一開始冥史還會一次次記載,而後面,也不再記了,此後的萬年,都匯總了成了一句:后土悲憫世人,千年修為入世,孑然一身而歸,週而復始,甘之如飴。

后土的一生真的很長,秦君景一字一字地看過後土的古今,直至最後一頁方才抬眸,不覺身側已經佇立了另一位神。

“在看和后土有關的?”皇天見秦君景回神微微一笑問道。

秦君景並不認識眼前神,但從皇天的氣度也能覺察到眼前和煦的神君絕非尋常。

“前輩。”秦君景合上書扉對著皇天作揖。

皇天點了點頭,然後信手拿起一本書翻了幾頁:“很多是吧,我看你在這裡已經呆了三個月了。”

“三個月?”秦君景渾然不知自己竟埋頭看了三個月的書。

“嗯。”皇天輕輕點頭,“但是其實這些還只是滄海一粟,后土做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後來都不想再記載了。連我也沒精力再記,這不又缺了千年,今日得了空暇我來再寫上。”

“前輩也認識后土娘娘?”秦君景問道。

皇天失笑反問道:“誰人不曉?”

秦君景回答:“世人不曉。”

皇天微微一愣,然後將手裡拿著的書放回原位思索片刻點了點頭:“你說的倒也不錯。”

“前輩說還有沒記載的,敢問前輩可否告訴我?”秦君景畢恭畢敬地詢問道,甚至還有幾分謙卑之色。

皇天在蒲團上坐下然後對秦君景招了招手:“你在這裡看了三個月,不如先告訴我,看完這三個月你在想些什麼?”

秦君景也隨著皇天入座:“我本以為我陪伴她三百年,她合該是我的,可如今才知,三百年一無是處。我在此翻閱史冊三個月,看遍了曾經的她,我突然覺得……”

秦君景的聲音不知被什麼吞噬,頃刻之間戛然無聲。

皇天耐心地等著秦君景。

秦君景失神片刻,而後輕輕一笑,抬眸看向皇天,眸中澄澈璀璨:“她這一生皎潔無暇,是明鏡無塵,是古潭清澈,風月之事若是落墨於此,是對她的玷汙。”

皇天不置可否:“哦?”

“浩浩長卷唯她一人我觀之寂寥,然是神者,非人也,萬年身,獨行道,方為后土明光。”秦君景回答道。

“你竟能有此感。”皇天闔眸輕嘆,“當真不負不愧。”

秦君景從座上站起身對著皇天作揖:“前輩,小神有一事相求。”

皇天微微抬手:“你說。”

“前輩說前輩來此是為后土娘娘再記千秋?”秦君景向皇天確認。

皇天頷首:“是。”

“我知史家之人據史為書,一字不改,今日我做惡賊,懇請前輩,千秋落筆,不於後土史冊上落筆秦君景之名,予后土清白一世。”秦君景說著對著皇天重重一拜。

皇天微微一怔:“何必抹去你自己姓名?便是千秋落上一筆風月之情,亦是常情,有何不清白之說。”

秦君景輕輕搖頭:“在人世間,有太多的人見不得女子獨好。”

皇天不解:“然後呢?”

“我要世人盡知后土,我不予世人將她功績抹殺的機會。”

秦君景從人世而來,在人間兜兜轉轉至今已有七百餘年,看盡了世態炎涼。

他看到那些人拼了命地將一切過錯推到女子身上,將一切功績堆疊在和這個女子有關的男人身上。

在家時給父親兄弟,出嫁後給丈夫,年老後給兒子,一句賢良淑德女換了策勳十二轉。

秦君景知道,即便是后土也不能倖免,但凡后土的一生之中出現了一個男子,那千百年後總有一日,在他們所不知的地方,后土會變成那個男人的附庸,哪怕那個男人其實什麼都沒做,但是隻要是個男的。

哪怕是秦君景自己,也不行,與其留下秦君景已經能夠看到的後患,倒不如一生都不曾出現在她的一生之中。

皇天靜默許久不言語。

秦君景再度請求:“請前輩應允。”

“你說的不錯,為史官者以史為書,一字不改。”皇天緩緩地開口,“但我並非史官。”

秦君景猛然抬頭:“前輩這是應允了?”

皇天伸手扶起秦君景淺淺一笑不置可否。

皇天不負有心人,如此用心之人,皇天著實是不忍辜負。

“人間好像又到了七月十五了。”皇天說道。

秦君景坐在皇天身邊看著皇天落筆,也明白皇天的意思,但秦君景回答道:“嗯,七月十五,百鬼夜行,人神禁行。”

中元鬼節,百鬼夜行,人神禁行。

所以皇天也曾萬年不見后土。

翻閱萬年微塵,秦君景終於有了一個真正的神的模樣。

這一夜的人世間,不知從何處送來的柳絮飄了滿城。

后土立於黃金臺上,仰頭見皎皎明月,亦見楊花漫天,這是故人贈的一場別離,亦是一場緘默無言的成全。

他們啊,差一點就為不得之物困囿一生。

好在天地造化自然,解卻一生困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