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楊逸就離了燕王府,駕馬到平洲請他二叔入城。從平洲到遼城騎馬約七天,除此之外,另有幾位定國將軍,宋灝的眾將宴便擺在半月後。
楊逸剛走的那幾天,阿五修花餵魚時常心不在焉。天熱氣燥,嬤嬤罵起來也比往常兇。
某日晌午過後,王嬤嬤突然換了張菩薩臉,她找上阿五,隨行而來的還有位打扮光鮮的婦人。
王嬤嬤扯起臉皮笑著道:“阿五,你的出頭之日到了。跟著崔娘去吧,記得好生伺候著,也不辱我帶你的名聲。”
崔娘是群芳閣裡的主事,院裡的丫頭常提及。她們說進閣等於上金山,只是撿不撿得著金子就要看命。雙春姐妹命好,被宋灝寵著。命不好的,就要被當饗食送客。
王嬤嬤剛吩咐好,崔娘就把阿五領走。阿五隻帶了幾件貼身衣物,一盆罌粟花和一支梅花簪子。
進了閣,崔娘就問她會不會唱?能不能舞?阿五搖頭說不會。旁邊美人聽後偷笑。
崔娘搖頭嘆息,道:“浪費了好皮相,既然什麼都不會,你也只能陪人喝酒了。”
府中美人多如星子,不會唱、不會跳,哪入得了王爺的眼?阿五就屬命不好的,一來就做最下等的婢,替雙春姐妹端茶奉水,看她們練舞。
只因得了寵,雙春趾高氣揚。茶太燙太涼都要摔臉,而且每次只挑阿五罵。阿五逆來順受,從不回嘴。雙春覺得愣木頭沒意思,就換了個人欺負。
日子一晃,已到六月。楊逸走了十多天了。夜深人靜時,阿五會拿出他送的梅花簪戴上,對鏡扶鬢左照右瞧。
她笑著道:“今天崔娘說府裡設宴,要我去陪。你瞧,她還幫我點了守宮砂。若你趕得回,我就選你。”
說著,阿五撩起長袖。雪白臂彎上,一點硃砂就如情痣,水擦不掉,淚化不開。
六月十日一大早,就有幾輛墨車從西北面駛入遼城。自洪二爺死後,這座城頭一次這般熱鬧。馬碲聲碎,旌旗招搖,車輪壓過青石磚咯吱作響。
“聽到沒?人都來了,你們還不利索點?”
崔娘一發話,姑娘們趕緊梳妝打扮。阿五還沒梳頭,她就盯著一堆燕脂花粉,像是無從下手。崔娘走到她身側,伸手撩起及膝青絲綰出個松髻。
“這個不好看。”崔娘對鏡琢磨一會兒,鬆手又幫她綰髮,換了三個髮式終於滿意。
“去的時候機靈些,若討人喜歡把你要去,也算是你的造化。”崔娘一面替她上粉一面小聲說道,淡然神色已像看透世事,至少是看透了阿五。
阿五垂眸,將剛上唇的燕脂咬得斑駁,白齒上沾了些許耀目的紅。
“我要被送給誰?”
“林將軍。他也算個厲害人物,手下黃巾軍可是出了名。這頭一次難免會疼,捱過就好了。”說著,崔娘取來白巾擦去她唇上殘紅,再用銀釵挑些胭脂輕抹上去。
阿五抬頭看向妝鏡,鏡中人兒粉腮含羞,明眸善睞,勝了玫瑰幾分顏色。
阿五道:“我不想跟他。”
崔娘頓下手勢,望著鏡中的人兒緘默不語。
沒過多久,銀鈴作響。有人在外喊話,說人都到齊了。崔娘回頭喚姑娘們起身。阿五便放下梅花簪子,隨她們身後走了,她一邊走一邊搓著手心,好將上面的梅花印抹去。
宴設於留春園,碧紗為帳,金玉作盤。宴上除了武將還有文官,為此,宋灝特建曲水流觴,將杯盞置於荷葉之上,流經各座,匯於玉清池。
池上水榭近在咫尺,卸去一面正如戲臺。伶人在唱《出塞記》,侍婢款款而來,一下子搶光了他們的風頭。
宋灝好美人,府中皆豔色。久經沙場的糙漢見之,不免心動。
阿五見到了林將軍,三十多歲年紀,虎背熊腰,一雙眼睛賊溜得很。她欠身行禮,那對老鼠眼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掃,隨後便是一聲笑。
阿五入座侍奉,剛端起酒盞,粗糙大掌借案紋遮擋偷摸上她的腿。阿五故作嬌羞扭頭,暗地裡瞥了一圈。
席上,幾員大將神色各異,有些沉醉不已,有些則不屑一顧。特別是主位西側的老將軍,鐵青著臉,一言不發。與之相比,宋灝倒是輕鬆,一面看舞一面指叩扶手,時不時與旁人說幾句。
“你叫什麼名兒?”林將軍突然問道,一隻手已摟上阿五細腰。
阿五收回神緒,蹙眉思忖,隨後淡然一笑道:“將軍不必記我。”
話落,她挪開他的手,施禮起身。
***
一曲終了,雙春回耳室歇息。丫鬟捧來茶盞,誰料突然被人撞了,滿滿一杯熱茶全潑在大春兒臉上。
“哎呀!”
雙春驚叫,丫鬟嚇個半死。她們齊齊看來,就見一臉無措的阿五。
“死丫頭!”
一掌摑來,打得丫鬟分不清南北。大春兒又上前一步衝向阿五。兩人推搡拉扯,“嘶啦”一聲,大春兒的舞衣扯壞了,袖子被拉去一大截。見姐姐吃虧,小春兒連忙衝上去,三人扭抱成了一團。
崔娘聞聲趕來,好不容易才把她們拉開。大春兒衣裳壞了,小春兒臉上掛了彩。阿五還算好,只是頭髮亂了。
“怎麼回事?!你們造反不成!”
崔娘詞嚴色厲。
雙春氣呼呼地拔下頭飾往地上狠摔。
“不跳了!誰有本事誰去跳!”話落,姐妹倆賭氣走到一旁,含著淚相互安慰。
阿五見崔娘看來,委屈低頭解釋道:“剛才不小心撞到丫鬟,潑了她們一身茶,已經賠過不是了。”
崔娘左右相望,過了小會兒,才慢悠悠地說:“既然你這麼有本事打,那也應該有本事跳。”
不等阿五回話,她就把她帶走。雙春姐妹幸災樂禍,偷笑著等看一出好戲。
酒過三巡,宋灝有點醉了,這時楊老起身告退,說有事在身不便久留。他走得乾脆,還有些怒意。
宋灝起身敬送,到了院口又與楊將軍耳語幾句。
楊將軍是楊逸的叔叔,知道侄兒在宋灝手底下辦事,聽慣了宋灝的不靠譜,沒想到正因這幾句耳語,楊將軍大為震驚,對宋灝也有所改觀。楊將軍嚴厲神色漸漸柔緩,恭敬行上大禮後才離去。
回到席間,眾人又端盞送杯。沙場將士都是喝酒好手,燕灝一人抵擋不住,只好拉來孟青作陪。
趁此空隙正想去解手,稍稍起身,眼角餘光就瞥見一抹俏影。宋灝略驚又坐回原處,身子微傾,鳳眸半眯,望向池上水榭。
緋紅的裙,雪般的肌,舞娘正如三月桃花嬌豔明媚。
雅樂聲起,她勾著裸足在地上劃出半圓,腳腕上銀鈴微微輕顫。隨那一聲輕鼓,長綢如水飛灑而出。眾人拍掌叫好,宋灝卻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舞娘身姿曼妙,宛若飛仙飄下水榭,一雙玉足點上池中蓮葉。蓮下無依託,她就像施了法術,舞於蓮荷之上,婀娜多姿驚煞眾人。
不知不覺,宋灝看得入神,一雙鳳眸隨豔影輕移。舞娘的眸子便隨著他,輕挑媚笑。
這雙眼睛就是籠子裡的妖眸,媚惑且帶著一股野性。它不逃不躲,挑釁似地迎上他。
一場不見兵刃的交鋒,宋灝落了下風,他勾唇淺笑,招來內侍輕囑幾句,接著與眾將示敬,起身離席。
片刻,內侍走到孟青身側,恭敬拱手道:“孟公子,殿下身子略微不適,麻煩您把持。”
孟青點頭,再往池上望去,舞娘已不在。
離宴之後,宋灝去了小憩之用的煙水廬。洗過臉,洗完手,內侍就領著他要的人來了。婢奴紛紛退下,關門留人獨處。宋灝轉身,就見她俯身門前,貌似恭敬。
還是那個人,卻不似先前。她褪去那身豔紅,著了素藍襦裙。一頭青絲綰出靈蛇髻,只以海棠為釵。
宋灝走上前問:“你究竟是誰?”
阿五抬頭,臉上濃妝已卸。一副清麗眉眼彎起,淺笑見風即散。
“無家可歸之人。”
“哦?”宋灝裝作意外,伸出兩指抬起她下顎反覆打量。“我看不像。”
望著他的眸未起波瀾,阿五像是不懂,也不知怕為何物。
“族人全被惡徒殺了,只剩下我了,不是無家可歸之人,是什麼?。”
語氣淡淡卻像嘲謔,其中還暗藏輕蔑。那般沁骨妖色又浮上她的眉梢,如同烈火灼燒起他的心肺。
宋灝沒有料到,略有驚詫,可面上依然無色,微挑劍眉,冷聲哼笑:“你的事不必告訴我。”
“我知道王爺會說這種話,我想和王爺做筆交易 。”說著,阿五從腰間取出一塊藍晶攤在手心。“為我族人討個公道。”
“你真是折煞我了,誰都知道我是個不受寵王子,得了這塊鳥不拉屎的封地頤養天年。”
“您說笑了,看你對洪二爺的手段,就知道您是眼裡容不得沙子的人。”
她分明在挑釁,直白得一針見血。
有趣,真有趣。宋灝靜默片刻,突然放聲大笑,然後一把抓住她的纖臂硬是拉起,幾乎要將十指嵌入她肉中。
阿五蹙起柳眉,抿緊雙唇,一時間稍露慌亂。
宋灝冷笑道:“要我出手可以,但別拿哄娃兒的東西給我,想要和我交易就得下足本。”
阿五聽後眼波微動,轉眼又恢復常態。
“王爺想要什麼,我給便是。只是無憑無據,王爺是否願意拿這個起誓?”
話落,阿五摘下脖上掛的紅繩,將墜子塞到宋灝手裡。宋灝低頭看去,一小截焦黑如炭棍的玩意,約莫一寸。他細細端詳,臉色突變。
阿五見之掩嘴輕笑,嬌滴滴的模樣越發媚氣。
“王爺該不會怕了吧?這是我弟弟的指骨,我翻了很久才找回來的。你可敢起誓?”
宋灝眼神一凌,驀然將燒焦的指骨緊握手中。他盯著阿五半晌,似在分辨她是人是妖。過後宋灝緩了神色,將指骨擺回她手心。
“我答應你。可別把這個帶到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