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逸亂了心緒,他侷促地站直身,一手撐石。過會兒他又覺得這姿勢不好,便斜倚松木,兩手環在胸前。
阿五看到他,彎眸淺笑,一不留神差點踩到坑窪碎石間。見此,楊逸忘了擺上好幾遍的姿勢,連忙上前扶住。待她立穩,他濃眉舒展,笑了起來。
“今天你怎麼去園子裡了?”
阿五抬起眸,紅潤的小嘴一抿。
“嬤嬤吩咐的,她說以後就讓我去園裡修剪花草。”
她說話輕聲細氣,柔柔的,不招搖。楊逸很喜歡,忙把宋灝給的桂花糕獻給她。阿五和別的姑娘一樣,似乎也喜歡茶點小吃,她很樂意地拿了一塊往嘴裡送。
楊逸忙追問:“好吃嗎?”
阿五點頭。“我娘也會做這個。”
“哦?你娘手可真巧。”
“沒錯,她還會做野菜丸子和烙餅。”
她巧笑嫣然,粉腮上露出兩枚淺淺梨窩。見此,楊逸也高興起來,不過轉眼見她眼中灼輝黯淡,他又不免緊張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想家了……”說罷,阿五低頭默聲,慢慢啃起桂花糕。
思鄉之情悄然散開。楊逸這才察覺,相處這麼久,他從沒問過她家裡事。他幡然醒悟,刻意且笨拙地說道:“我也時常會想家,離家一年多,也沒收到幾封家信。”
阿五繼續啃糕,沒搭他的話茬。楊逸又仔細想想,接著又問:“你家在哪兒?”
阿五終於抬起頭,伸手指向南邊。
“就在那山後面,一天的腳程。”說著,阿五又低下頭,聲若蚊蠅,“明天是我孃的生祭,我很想回去看看。”
原來她娘死了。楊逸微怔,吃驚之餘不由憐憫。見她黯然神傷,他也跟著不痛快了。腦中靈光一閃,一個主意便冒了出來。
“我明天帶你回去。一天腳程,騎馬的話一會兒功夫就到了。”
“真的?”阿五抬眸望向他,精緻的小臉豔若桃花。
“當然,包在我身上。”
楊逸拍拍胸脯,把府裡的規矩扔進了旮旯。
次日清早,近五更天。阿五悄悄地來到相約之地,她還是穿著昨日高腰襦,只是肩上多出個藍布小包。
相比之下,楊逸倒是換了行頭。
早上他在櫃裡挑半天,翻出件黑底寶藍綢紋的騎服,又找出腰間墨玉。穿戴好後,橫豎照了遍,覺得不自在便全脫了。雖然他看起來和昨日差不多,其實衣飾都是精挑細選過的。
天還矇矇亮,楊逸牽來青鬃馬,拉上阿五,將她藏裹在披風內。出府之後,他忙把玄色披風趟開。阿五露出悶得紅紅的臉,難為情地看了他眼。
半羞半嬌那一瞥,惹羞了少年郎。
楊逸紅著臉,快馬加鞭。沒過多久,就來到阿五所說的小村莊。
方圓百里渺無人煙,腳下皆是荒草。楊逸見之傻了眼,這哪像是人住的地方?
未等他反應,阿五就跳下馬,然後從布包內拿出香燭糕點擺在地上。
“這……”
楊逸詫異,左右環顧,終於找著幾根橫七豎八的焦黑木柱。他又往深處走幾步,彎腰撥開雜草,驀然看見碎磚瓦,以及印在地上的模糊黑印。
從這蛛絲馬跡中,楊逸知道了個大概。這裡有過場大火,地上黑印應該是屍油。
那麼,阿五她……
楊逸怵然,轉回頭去,阿五正在磕頭奠拜。她雙目緊閉,無悲無喜,就如鋪子裡賣的瓷偶,漂亮卻有些不真切。
“該怎麼辦?”楊逸躊躇,他不敢問阿五身世。耗了半晌,最後還是阿五主動提及。
“我曾經就住在這兒。一年多前,有夥惡徒趁半夜打劫了村子,他們見房就燒,見人就砍。我娘把我藏在水缸裡,才逃過一劫。但是爹孃還有我的弟弟以及別屋的人都死了。那夥人把屍體堆成小山放火燒了,火苗衝得半天高。”
說到此處,阿五就直愣愣地盯著楊逸所站之地。楊逸脊骨發寒,立馬挪開幾步。
“小豆兒,我弟弟已滿十歲了,長得都有這般高。他一直喜歡跟著我,但是那一天,他沒能跟來。”
阿五自顧自地說道,她將帶來的祭果擺在燒黑的木柱邊,然後摳了幾把地上黑泥,用布包裹起來,低頭剎那,眼中似有淚閃。
楊逸不忍再聽,忙跨到她面前,伸手拉起她。
“別難過,人死不能復生,若他們泉下有知,定會好好保佑你。”
阿五看著他,兩眼紅紅但沒說話。
楊逸口拙,不知如何安慰。他往四處環顧,想了片刻,道:“時間不早,我們還是先回去。”
阿五咬緊了唇,眉間不甘一閃而過,她聽從他的話乖乖地上了馬,回府之後,什麼話也沒說,將布包抱得緊緊,低頭走了。
不久,有人來了,他隨意地拿起阿五的祭果咬上一口,接著從嘴裡抽出一卷字卷。
他將字卷看了遍,又塞進嘴裡,合著祭果一塊兒吃了。
這天夜裡,楊逸煩鬱難安,睜眼閉眼都是那處荒地,以及地上的屍油。接著,他又想到阿五,想她是如何逃出來,又如何落到人販子手裡。
楊逸心亂如麻,不知不覺想到天亮,見窗外泛白,他一骨碌坐起身,打算去向阿五問清楚,但是阿五再也沒來赴約。
她像刻意躲他,見到他便扭身就走。楊逸受不了這般冷待,坐立難安等了三日,各種法子都試了,阿五還是不願意理他。
楊逸不明白,愁得直掉髮。忽然腦中靈光一閃,他頓時開竅了,急忙乾脆衝到園子裡,趁無人之際把阿五拖到一邊,盯著她的眼睛,鄭重其事道:“我幫你去找那夥人,我來替你討個公道。”
他很認真,憋足了一股拗勁。
阿五直勾勾地望著他,像是打量,又像懷疑。
她不信他,不信他能幫她報仇。楊逸覺得自已被小瞧了,又忍不住要當回英雄。
“阿五,你告訴我實情,我定會盡力去找那夥兇徒,不管如何,我一定會給你個交待!”
他信誓旦旦,無比堅定。阿五終於緩了眼色,露出他從未見過的柔情。
“我不叫阿五,我娘喚我小魚。魚,是水裡的魚。”
原來阿五的乳名叫小魚,她說,村子裡有一百多口人,一夜之間皆成焦骨。阿五無處食宿,最後落到販子手裡。那販子見她長得俏,想收做小,無奈家裡婆子兇悍,只好將她賣掉。
說完這些,阿五兩眼紅紅,露出鮮有的傷心模樣。楊逸很心疼,安慰她同時又不免有些高興。因為他是第一個知道這故事的人,也是這府裡第一個知道阿五乳名的人。
阿五是府裡的阿五,而小魚是他一人的小魚。
楊逸不再叫她阿五,小魚這名字就成了他倆的秘密。
經過幾番探詢,楊逸查出那一帶有幾夥山賊長期作惡,他借管制之名找宋灝除惡。
宋灝賞花賞月賞美人正賞得興起,一句話漏聽大半,吃過美婢口中銜的櫻桃後,才慵懶說道:“嗯?山賊?我怎麼沒聽說過?隨你吧。”
話落,他繼續躺在軟香春帳中,眯起鳳眸聽戲。
算了,不管如何,結果還是好的。
楊逸說完這事後就離開了宋灝的美人窩,興高采烈奔回屋內,噔噔噔的幾乎把青石板蹦穿。
“什麼好事給你攤上了?”
孟青聽到腳步聲就從屋裡出來。他倆同住一處,來到這裡一年多,還從沒見他這般高興。
楊逸光笑不說話,一個箭步竄上臺階,一把將他抱緊。
“走,剿匪去!”
孟青嚇著了,身子矮了小半截,“誰去剿匪?剿哪裡的匪?”
“我剛才和王爺說這附近山賊猖獗,作惡多端。他竟然讓我懲治,你說,這可不是立大功的好機會?”
楊逸想的立功,是立小魚那處的“功”。
孟青聽後搖起摺扇,眉頭緊皺。他思忖半晌,“啪”地合起扇面,往手心上一敲。
“不妥!”
“嗯?哪裡不妥?”
楊逸不明白,高興勁兒被他一盆冷水澆了。
孟青撩下長袍下襬,款步下了臺階,月牙白的衣邊拖過階上青苔,他忙彎腰撣去泥灰,邊撣邊輕聲說道:
“你真是腦瘦膽肥。山賊都有靠山,你不摸清底細就胡亂搗騰,也不撞衝了土地爺的廟。”
楊逸聽了不服,正聲說道:“我們王府還怕地痞流氓?陛下派我們過來,又不是裝樣子的。”
“呵呵,看來你沒聽過‘土地廟,水龍王’這一說。”
“哦?那你說來聽聽。”
楊逸抬起濃眉,兩手環胸等他說書。
孟青也不搭架子,扇子一敲便道:
“‘土地廟,水龍王’指的是富貴樓的洪二爺和我們家的王爺。你看哪個在前,哪個在後?洪二爺是這裡的霸王,黑白兩道做生意都得給他利錢,新官走馬上任都要給他送禮。他不點頭,沒人敢撒野。你不掂量掂量,就提腦袋去了?”
“誰說我沒掂量過?”楊逸白他一眼,“與其膽小怕事做個縮頭烏龜,還不如豁出去幹一番,是輸是贏我都認了。”
“你可是家中獨子。”
“這又如何?”
說罷,楊逸提起他的紅纓槍,扛在肩頭昂首闊步走了,兩步之後他又折了回來,一把拉過孟青的衣襟,硬是把這狗頭師軍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