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四十年,遼城。
過了嚴冬,好不容易盼到明媚春日,不顧這料峭光景,早早的城裡商販就打起簾、擺出攤,大小聲吆喝起來,嘴一張便滾出團團熱氣。
蒙了個冬,難得熱鬧。府裡的人也似鴨子試水,偷偷地從旁門溜上街。
楊逸一個大步跨下石階,張臂舒展筋骨,順便抬頭望天感慨道:“唉……還是都城好啊。都四月了,這裡還冷得掉冰渣啊。”
“那你一個人回去。”
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從他耳邊一過,楊逸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收回手朝前看去,他家大主子宋灝已經在十步開外。
“活該。”
又是一句。楊逸還沒反應過來,一道灰影似風,拍了他的後腦勺後就貼在宋灝的身後。
楊逸不服氣地哼了聲,兩三步跨到前面兩人之間,扭肩插身硬是佔個位。
三人走到市集,沒料正撞見幾個脖系黃巾的小兵鬧事。當兵沒當兵的樣,還欺壓百姓。楊逸看不過去,他的主子宋灝卻自顧自地閒逛,看到也當沒看到。楊逸本想說幾句的,可頭一轉就見宋灝站在地瓜攤前死瞅。
小販見著衣著華貴的公子想招呼,但被宋灝冷眸一瞥,立馬不敢發聲了。最後還是楊逸的同窗孟青識眼色,他知道宋灝沒嘗過,想吃又懶得開口,便立掏腰包買了三個地瓜,一人一個分了。
“太燙了,拿涼了再給我。”
宋灝將地瓜扔到楊逸手中,兩手負於身後大步往前走。
地瓜涼了還會好吃嗎?楊逸的腦子轉不過彎了,他一面啃地瓜一面琢磨。孟青就在旁邊笑,陰險地不發話。
“三位爺,過來看看,新鮮貨啊!”
商販們卯足勁吆喝著。
楊逸年紀小,自然而然地就被攤上玩意勾了過去,“唰”的一下,黑影閃過,手上的地瓜轉眼沒了。
“嗯?!”
楊逸愣了下,左看右看,再往自已手裡看看。
“誰啊?連地瓜也搶!”
他憋不住話,嘴一張,嗓子一扯就叫出聲。孟青駐步回頭,見到他兩手空空,也往四處張望了番。
“是你自已偷吃了吧?”
“滾!我怎會偷吃!”
楊孟二人爭執之時,宋灝走上前,抬手掀起楊逸身邊的髒布簾子往裡窺視。這時,一個粗嗓門憑空出世,一下子就蓋過楊逸的喉嚨,也引得宋灝側目。
“你這兩個老婆子竟然要二兩銀子?!幹不了活,也生不出娃,你心也忒黑了!”
原來是有人在賣奴。
此處民風彪悍,風土人情與都城大相徑庭。拉著一串人到集市上來賣,都見怪不怪。
楊逸好奇心來了,兩手往胸前交叉,等著看戲,只見伢子笑得諂媚,低頭哈腰道:“好貨我這裡有,專門是留給您這身份的。”
話落,他就往楊逸這邊走。
楊逸嚇了跳,還以為那人說的好貨是指他呢。誰料,人伢子走到他身旁,然後指指掛在簷下的髒黑布簾,接著就將它一把掀開。
“譁”的一聲,楊逸眼前一亮,他沒想到這髒布後面會另有玄機。原來裡面擺著個木頭籠子,木籠子裡關著個姑娘,她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光亮嚇到了,倉惶地嚥下黃騰騰的地瓜後往裡躲去。
“爺,您看!這本是我想留著自已用的,但家裡那婆娘兇啊。沒辦法,只能拿出來賣了。瞧,水靈得像蔥一樣,包能給你生兒子。”
人伢子殷勤地把買主拉來了,街上另有幾人也好奇地湊頭圍觀。楊逸所站之處得天獨厚,正巧將籠子裡外看了個乾淨。
被賣的姑娘頂多十四五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紀。或許人伢子知道太髒折價,所以把她的臉擦得乾乾淨淨,頭髮辮成麻花樣子,身上套了件破舊但乾淨的灰袍,只是脖子上掛著的麻繩有點煞風景,嬌美人兒如牛羊,死死地栓在籠柱上。
原來地瓜是她搶的!
楊逸見著她急塞入嘴的地瓜皮吃了小驚,轉念一想,心裡不悅道:“這裡賣人怎麼像賣牲口?”他不由眯起眼睛看向籠子,一雙黑白分明的眸竟撞了過來。
她正在盯著他看,明明清澈的眸子卻夾雜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楊逸被這眸子吸住了,看著看著起了身雞皮疙瘩,他往前小邁半步,那個姑娘卻轉頭看向肥頭大耳的買主。姑娘像是不知道怕,看人的眼神依舊直勾勾的,把買主的心兒勾得亂顫,勾得奇癢。
胖漢子張嘴就問:“多少錢?”
人伢子攤開手掌,翻了翻。“十兩。”
買主一聽,眼睜瞪大了圈。“十兩?!你這不是……”話說一半,他又將目光轉到那個籠子裡,在姑娘身上肆意地溜了圈。
姑娘就像只落了難的狐狸,睜著水汪汪的眼睛,半張著小巧紅潤的唇,望著他所站的方向欲言又止。
“八兩,一口價,八兩我就帶走。”買主咬牙,說這話時還帶了點心疼的意味。人伢子張張嘴,猶豫不決。這時,突然有個冷聲唐突地冒出來。
“十兩。”
楊逸一聽,頓時覺得耳熟。尋聲看去,自家的主子正站在胖買主的身後,兩手負後,盯著籠中的人兒。
胖漢子不服氣,半叫半吼:“你這什麼意思?!我也出十兩!”
“二十兩。”
“二十五兩!”
“五十兩。”
“五十……”買主臉上肥肉抖了起來,嗯嗯啊啊半天,不敢把價再往上加,最後鼻子一哼,毛袖一甩就氣呼呼地走了。
人伢子興高采烈,立馬開啟籠子拉出麻繩,將繩頭恭敬遞到楊逸主子——宋灝手裡,隨後低頭哈腰,笑眯眯地搓起雙手。
“這位公子眼光好,我的貨可乾淨呢,絕對包您滿意。”
宋灝看下籠子,籠中姑娘也望著他,兩人的目光直勾勾地撞在一起,誰也沒避著誰。
靜默半刻,宋灝把繩子扔給楊逸,接著冷聲道:“給錢。”
楊逸牽過馬拉過牛,可從來沒牽過人。他捏著麻繩,手心直沁冷汗,也不知怎麼邁腳。待付了錢收了賣身契,宋灝早已不見影。無奈之下,他回頭看看那姑娘,心想怎麼逛著逛著買了個人回來?這怎麼收拾呀?
滿肚子牢騷,楊逸不敢對著主子發,只好小聲地對孟青嘀咕:“等會兒把她安頓到哪兒呀?”說著,他又回頭看看買來的貨,“她怎麼不哭不鬧,連話也不說,該不會是個傻吧?”
“你有像她那麼傻,我就清靜了。”孟青說話一點也不留情面,自顧自地往前走。
楊逸不悅地嘀咕兩句,又忍不住回過頭去。姑娘離他三步之遙,悶聲低頭,似踩著他的影子走。雖說四月天,但春寒難熬。見她穿得又少又破,人瘦得像豆綠芽,楊逸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他停下腳步,側頭見街邊有賣皮毛馬甲就掏出碎銀買了件小的。
“來,穿上。”他將馬甲遞過去。姑娘盯著他糙手指看了會兒,然後又將目光轉到他臉上。
十六少年郎,翩翩對紅妝。楊逸心絃一顫,臉腮發漲。姑娘大膽依舊,無辜地看著他,也不知道男女避嫌。
楊逸借咳扭頭,眼角餘光不小心瞥見她脖子上拴著的麻繩。怎麼看都刺眼,他乾脆抽出匕首把它割斷。繩子落下,玉般的頸子上便露出一圈磨出來的紅印子。
楊逸看到這幾乎滲血的口子,心被揪了下。他連忙摸摸衣兜,拿出帕子按到她脖頸上。
“你怎會落到籠子裡頭的?”楊逸不禁問道。
姑娘不作聲,半垂眼眸,抿起了嘴。楊逸動了惻隱之心,決定把她放走。
仔細摸摸,身上半文錢都摳不出來了。見孟青沒走遠,楊逸兩三步追過去扒開他衣襟,硬拉出錢袋子。
“光天化日之下,你作甚?!”
楊逸不理他,搶過錢袋子再往他身上摸一圈,確認沒錢後,又跑回原處。
“你走吧。”
楊逸將錢袋硬塞到姑娘手裡。姑娘抬頭看他,整個人依舊愣愣的。
孟青驚訝,道:“你傻了?放她走,不怕他揭你皮?”
楊逸回道:“這有啥?府裡丫鬟多得是了,實在不行讓他扣我月俸,幾年定能還清。”
他倆一說一答,姑娘就站在那裡懵懂地看著。
孟青心疼自已的錢袋,楊逸才不管,拉著他就走。
楊逸起步,姑娘照舊跟著,他走得快,她小跑;他走得慢,她疾步,總之死命跟在他倆後面。
不一會兒,楊逸察覺到了,不由犯了難。他想做件積陰德的事,沒料人家不給面子。
孟青見他眉頭皺緊,便一語道破:“你讓她走,你說一個姑娘家能去哪兒生活?”
楊逸猛拍下額頭,醍醐灌頂。回過頭去,那姑娘仍跟在身後,見他轉頭,她立馬停住,老實巴交地站在那裡,兩手捧著毛馬甲和褐色錢袋子。
楊逸思量半晌,最後不得已,笑了笑說:“算了,你還是和我回府吧。”
姑娘眸子一亮,眼波如湖水瀲灩。楊逸微怔,回過神後不禁漲紅了臉。
楊逸笑問:“你叫什麼名字?”
姑娘輕聲說:“沒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