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露魚肚白,阿五被絲涼意擾醒,睜開眼,枕邊人已不見影。昨夜如夢,見到窗前微光才有一絲真切。
撐肘起身,腹微痛,阿五蹙眉忍過,然後下榻穿好衣衫。無意間側首,她見宋灝坐在案前手執一封書信。他神色清冷,如畫薄唇緊抿,空洞的眸也不知看著哪兒,像是愣神又像思忖。
阿五悄悄走上前,低眸一瞥,見到信上是燕王妃的字跡。他攢它攥得緊,不由抓出褶皺。
“想家了?”阿五輕聲問道。
宋灝小驚,回神之後,有意無地想把信藏起。阿五坦然地走到他身邊,輕輕拿過他手中信,隨後找了張椅坐下。
“我來唸給你聽,可否?”
宋灝思忖,隨後點頭。阿五小心將信拆開,細細地掃了一眼。
燕王妃寫了一手好字,娟秀小楷就如其人。阿五不由想起她痛哭流涕的模樣,就像這字我見猶憐,誰都不信她的狠心。
起聲時,阿五看了看宋灝,他似等著她念,全神貫注。她便清下嗓,用生平最清美的音,緩緩輕述將信上所書。
“燁之,近來可好?妾身每日祈求上天庇佑,望君安好。聽聞平洲戰事如火,君身處險地……”
字裡行間,盡是思夫之情。本不應讓它人知曉,無奈宋灝那雙眼。
阿五嘴裡念著,心裡想著,不由為信上墨跡動容。她唸了幾行,抬眸瞥下他的神色。他眉微蹙,難辨悲喜,只是每聽到她念“燁之”便略有觸動。
他是想她了嗎?畢竟王妃是他明謀正娶的妻,他理應敬重,而她不過是過眼雲煙,只能陪他遊戲人間。
想到此處,阿五聲略有變,似乎自已想要的又多了幾樣。
宋灝突然開口道:“好了,別唸了。”
話落,他伸手輕按下她執信柔荑。阿五見此便仔細地拆好徽紙交還。
無意之中,阿五覺得像踏入他某處禁地,讓他一改往日之色,變得優柔寡斷。
她起身,留他一人獨處。聽見腳步聲,他說:“你不恨嗎?”
阿五停步回眸,望向他不明所以。接著,他又問:“你不恨她嗎?”
原來他知道,知道王妃做的事然後嫁禍於她,而那時他卻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阿五想起了那天的大雪,他們從池子裡救起了宋灝的寶貝女兒,王妃聲淚俱下,控訴她的歹毒心腸。那一天冷得刺骨,她第一次低聲下氣,哭著和他說:“我沒做過。”他不理,神色與冰一樣冷。他不信,當著眾人的面要將她打入水牢。而如今他卻問恨不恨?
阿五覺得可笑,慢慢走回原處小心坐下,隨後拋上個媚笑,道:
“我恨的人不是她,是你。”
她似在戲謔,口氣輕挑,半真半假。宋灝擰起眉,極認真地看著眼前模糊的影,片刻,他啞然失笑,問她:“為何?”
一絲陰柔浮上他唇角,再定睛一看,似乎又是窗紋光暈掠上。阿五分辨不清哪個才是他,明裡的還是暗裡的。
他故作不知,又像是試探阿五的恨。或許他知道,她所恨的並不簡單。
“我知道你清楚。”阿五坦言,目中無懼,“願得一人心,百首不相離,大好年華浪費在一個無情無心的人身上,怎麼會不恨呢?”
宋灝想了會兒,笑了笑,之後討好般地輕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以後再也不會了。你也得乖乖的,別去做不該做的事。”
話落,他便把那封家信放入屜裡,雙手攏上她百般柔情。
一次似乎圓滿,阿五腦子裡卻始終放不下信上看到過的名字:“玉崢”。
當日,外面沒有風聲。過了一日,阮御史終於被人發現了,他仰躺在箭樓下,腿和脖都摔斷了,烏鴉啄去他一隻眼,臉上的空洞哀怨地望著某處。沒人知道他怎麼會死在這兒,奇怪的是昨晚上還有見過,怎麼說死就死了?
此事不可怠慢,小卒膽戰心驚地報到宋灝這處,宋灝聞後大為震驚,思忖了半晌,痛心疾首道:“阮御史橫遭天劫,真是我國之大不幸,雖說失足落下,可他定是為勘軍情所致,這好比沙場英雄。”
就因他這句話,阮御史頓時死得光榮了,稍改幾筆就從失足墜死成了沙場戰亡,受世人歌功頌德。
真相如何,阿五比誰都要清楚,孟青巧施妙手,使阮御史的死延後一日,別人懷疑不到他們頭上,可阿五卻覺得還不夠。
宋灝在她前面隻字不提阮玉崢,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阿五不會貼上去問,但見他愁眉之色,她知道他定有想法。然而有想法的不單單的宋灝,楊逸也嗅到其中蹊蹺。深更半夜,在同一個地方遇到小魚,難道她真只是來看玉暄的嗎?
細思恐極,楊逸不敢深想。以前住在平洲,讓她殺只雞做菜都不敢,她又怎麼會去殺人呢?楊逸努力說服自已,打消了這般念頭。然而剛有喘息之時,周王兵馬又進犯了。
此次周王親征,其手下兵將士氣大增,像是一群鼻頭滾出粗氣的狼眈眈盯著平洲城齜牙咧嘴。這一天,周王等不及了,他沒這麼好的耐心去打一隻耗子,既然耗子不肯出洞,他就把窩連鍋端,好讓他知道何為欺騙的下場。
“陛下,臣以為您這次不得冒然行事。他們也製出了飛火流星,我們可得小心。”
藍若進諫,垂首順眉,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周王不語,一手撐額一手摸著膝上“小獸”,碧綠色的眸深斂精光。
“小獸”望著藍若,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懵懂無辜。過會兒,她拉拉周王的袖,奶聲奶氣地說:“父王,他的眼珠子是藍的,和你不一樣。”
周王刻意揚起唇角,生硬且低沉地說道:“那是自然。”
“小獸”又道:“為何我的眼睛也與‘父王’不一樣?”
這話讓周王不悅,撿來的兒怎麼會與他一樣?這種事問都不必問!他揮袖把膝頭上的獸趕走,然後冷聲對親侍道:“本王不喜歡。”
話落,親侍心領心神,牽起“小獸”的手退下,走時,“小獸”還回過頭同周王、藍若揮揮小手。
這是第四個小娃,每個都在他身邊待不久。周王嘆息,臉上露出鮮有哀色。
“我的魚兒……我的兒啊……”他喃喃低語,為魚兒傷神費心,早已忘了當初狠劈的那一掌。
自從魚兒走後,他時常這般,從海青宮搬到雲水窯,留著魚兒的衣物。他常說:“父王對不住你。”可是卻不記得自已有做過什麼。
藍若拿捏不住他的脾性,也不敢冒然進言,想了想只道:“陛下莫悲,想必公主殿下也在惦記陛下。”
他撒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周王聽後,墨綠色的眸閃起一絲淡金,他頓時有了神采,坐直了腰板問:“當真?”
藍若點頭。
“千真萬確。所以陛下此次若冒然舉兵猛攻,說不定會傷著公主,到時陛下怕是無法與她團圓了。”
乍聽之下很有道理,周王又陷入沉思,他看向藍若,眼如幽潭,深不可測。
“王兄您說該如何是好呢?難道等那賤-人生下野種?!”
突然改了稱謂,著實令藍若一驚,不過他仍坦然從容,也不管那些繁文縟節,起了身走到他下手笑道:“這生下又何嘗不可?到時你把他帶在身邊好好教養,將來定能成大器。”
周王聽後頷首思忖,魚兒聰明伶俐,小魚兒定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到時他細心栽培,過上幾年又能利用了。想著,他露出一絲陰冷的笑。然而想到宋灝留下的廢紙文書一張,他不禁再次動怒。
“那雜碎憑他這些小聰明就以為能逃出生天?!藍若,你可知你這次辦事不利?當初本王是如何交待你的?讓你生要帶人,死要帶屍,而你半件事都未做成!”
話落,他甩袖一揮,掃落手邊香爐,灰白色的沫灑了一地。
藍若露出惶恐之色,退回原處恭敬跪地。他未開口,周王又怒斥:“別以為本王叫你聲‘兄長’,你就能為所欲為!你別忘了,你只是賤婢之子,本王隨時隨地都能將你打回原型。”
“陛下說的是,臣知罪。”
藍若順從地俯在他腳下,屏氣凝神待他滅了無端怒火。
周王深知口氣,又唸叨起自已的魚兒,像是入了瘋魔,前言不搭後語。
他定是練功練得走火入魔!見他此番模樣,藍若明白了大概,如今周王就像頭隨時會咬人的獸,暴戾難控。他不得不讓他幾分。
一時間,藍若都不敢言語,周王抱怨魚兒沒良心,又罵宋灝狡猾卑鄙,猛罵一圈略有清醒,他的眼終於恢復了陰森的墨綠色。
“藍若,這次就由你替本王出征,如何?”
周王笑得殘忍,雲淡風輕地將藍若推入火坑。藍若知道他開始懷疑了,玉暄的逃離、涼國的飛火流星他都在懷疑。只是周王顧念手足之情,亦或者說他念他還有一絲用武之地,沒有點穿戳破。不過藍若知道,這次他逃不掉了,伸頭縮頭都是一刀,他乾脆坦然受之,拱手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