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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晌貪歡(7)

御花園的快雪閣冬季是用不上的,但到了夏日,樹木掩映,四面通風,在室內中央放上冰塊,那番愜意舒適簡直妙不可言。

午後,阿玿悄無聲息的在快雪閣睡著了,趙元衝給她打著扇,一手是今早剛上的摺子,硃筆在數尺開外的矮凳上。

他看到有意處,先將摺子放在矮凳上,拿起硃筆,或寫或圈,批完直接扔在地毯上,再彎腰從絨毯另一側拿起一封,繼續閱看。

良公公在門口探頭,他看到了,以手示意,又緩緩放下扇子,悄聲走到門外。

直到了完全吵不到阿玿的地方,良公公才道,“陛下,楊妃在閣外求見。”

趙元衝看了一眼室內,微蹙眉,道,“她可說了有何事”

良公公道,“這倒沒有,大約是楊妃路過御花園,聽聞陛下來了此處,便”

他未再繼續說下去,因為皇帝已經很久未見楊致秀了。

而後宮諸人,鴻柔知曉其中因由,不會多事。沈雁杳名義上要修養調理,皇帝也時常差人探望,送些安撫賞賜,在別人看來聖恩還在,其他不必再說。而楊致秀她之前與趙元衝是有些情分的,現又居六宮之首,後宮一切事宜由她定奪處置,不但無失勢之象,近日祭天亦佔皇后之禮,顯然更有繁盛之態,只是獨獨見不到皇帝的面而已。

最近宮中朝內傳言四起,起初她想,皇帝身邊自然是美人不絕,趙元衝也是一時新鮮,不斷有新人替換舊人,以她的身份,哪犯得著時時與她們計較。

然而漸漸的,事情便不是她預想的那樣了。皇帝似乎荒唐過頭了,就連太后也在她面前多次嘆道皇帝行為有失,甚至直言天子荒淫無道。她心中驚惶,面上卻淺笑著應付。

她知道趙元衝絕不是荒淫之主,所以此番來,她一是受朝中肱骨老臣之託相勸皇帝,二是確想看看這誘得皇帝在奉天正殿白日宣淫,荒廢早朝的人,到底是什麼模樣。

另外她看了一眼身後垂手站立卻掩不住眼中得色的女子,不由覺得十分頭痛。

快雪閣的前堂有清風徐來,楊致秀雍嬪貴,儀態萬方,她盈盈一拜,馬上被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扶起,皇帝對她還是敬重而體貼的。

落座後,她看向多日未見的趙元衝,見他臉如刀削斧刻,眉目英俊清晰透出絕豔之姿,心下意生情動,開口溫柔婉轉,“看陛下面色,龍氣剛正,但近來暑熱重,臣妾親手熬瞭解暑消火的湯羹,若陛下喜歡,臣妾願每日送至聖前,也好一解臣妾惦念之苦。”說罷,身後早有宮女奉上瓷盅。

趙元衝看她眼中脈脈,拿起湯勺嚐了一口,並未答話。

半晌,她一片女兒春心焦急萬分,卻聽趙元衝道,“阿秀。”

話一出口,她眼中微熱,自登基後,皇帝再未喚過她的名字。

“你於朕有恩,朕一日不敢忘,朕也知道你心中最牽掛迫切之事,當初許你,也是真心,將來必湧泉相報。”

她也確實一直念著父仇與故國子民,不想趙元衝忽然提起,正要謝恩,卻聽趙元衝繼續道,“只是欠你的情分,確實是朕對不住你了,往後你有什麼要求,儘可向朕提起,朕會盡全力彌補於你。”

方才熱切期盼的心瞬間涼下去,楊致秀定定看向皇帝,若她不能知道這番話什麼意思,她也就枉為雍華郡主,然而知道了,卻覺手腳發涼。

她本就出身帝王家,后妃一夕失寵之事在她眼裡,早就不新鮮,哪個不是被棄若敝履,如趙元衝這般,已算是仁至義盡。

可正是如此,她才更不捨,他九五至尊,足智多謀,卻有情有義,放眼天下再也找不出這樣的美貌郎君。奈何他對自己沒有情,只剩義

楊致秀心下越發苦澀淒涼,然而世間情之一字最是勉強不得,若太過固執,更是害人害己。

想到這裡,她忽然憶起一人,那個曾與自己有姐妹之誼的人,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之一。

那人同樣也是萬人之上一人之下,卻因為愛上楊磊而淪落到了地獄,拋棄了朋友,丟失了本性,因他雙手沾滿鮮血,因他眾叛親離,可憐可恨。

她還肩負宗族榮辱血海深仇,必不能像那人一樣,唯有釋懷。

她苦笑一聲,語中嘆出的是她去不復返的少女情懷。

“多謝陛下。”

趙元衝抬手虛扶了一下,不由敬佩她胸襟疏闊,想自己於情愛一事,恐不及她半分,真乃奇女子也。

楊致秀重又回覆雍容之態,笑意如浴春風,“今日太后託臣妾給陛下送了份禮,太后懿旨,臣妾不敢不從,還望陛下不要怪罪。”

趙元衝看著她面上別有深意的笑,已猜到幾分,皺了皺眉,問道,“什麼大禮”

楊致秀笑道,“徐鳳春的長女,徐婧。”

徐婧,都察院左都御史徐鳳春的嫡女,顏色姝絕,姿容不亞於當年的李婉韶。楊致秀初見也覺驚豔,特別是她眉目中那份天之驕女豔冠群芳的傲氣,更是一般人不能有的。

楊致秀見趙元衝不發話,遂頷首示意,讓雯音請徐婧進來。

不多時,一娉婷倩影嫋嫋行至面前,果然是天香國色見之忘俗。

徐婧一雙含羞的眼睛看了看皇帝,復又垂下頭,婀娜一禮,美人搖曳,虧得趙元衝耐得住不去扶。

楊致秀暗念皇帝怕是當著自己面不好與之親近,過去攙了徐婧起身,道,“陛下,徐姑娘琵琶技藝聞名遐邇,不如請她現奏一曲,以悅聖心”

徐婧嬌笑道,“臣女不才,願挽琴弄弦,搏陛下一笑。”

縱在御前,她也並不太過羞怯。自恃美貌,一言一行眼波如勾,在楊致秀面前她竟也隱隱有出頭之意。

良公公冷眼看那女子千嬌百媚勾引皇帝,也是很無奈,正要貼心的開口替皇帝回絕,不想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元衝,你在裡面麼”

這聲音清糯甜軟,卻讓皇帝和良公公同時三伏天裡打了個寒顫。

不及阻攔,半截白色的外罩紗衣從門邊露出,一人手扒著門框,探出腦袋,看到屋內情形,卻怔了一下,杏眼無辜的眨巴眨巴著。

然後,這人掃視一圈,在看到皇帝時,雙眼放出明亮神采,卻猶豫著不知該不該進屋。

趙元衝看她可愛到不行,早就忘記了維持自己冷淡肅然的形象,對她笑著招招手,道,“來,過來。”

阿玿這才輕整衣衫,抿了抿嘴角,正色走到趙元衝身邊,卻礙於人前,並不與他太過親近。

趙元衝伸出的手落了空,並不尷尬,轉而撫平了她頭上翹起的一縷碎髮,道,“什麼時候醒的”

有外人在,她面頰發燙,悄聲答,“你出門就醒了。”

趙元衝彷彿覺不出氣氛有何不妥,恍然懊惱道,“怪朕怪朕,定是動靜太大了。”

徐婧好奇打量著謝玿,暗道這應該就是近來那個頗得寵的民間少女了。

徐鳳春對她寄予厚望,很少讓她出閨閣,只讓她潛心學藝,來日一招登枝。她也自得,自負美貌才學過人,也並不真正將什麼人放在眼裡。現在眼見皇帝對這少女溫柔體貼,不禁幻想來日自己受寵,也會被這般縱容寵愛,現看這人雖有姿色,但自覺自己並不比她差,再者民間女子無甚技藝畢竟粗陋,更無家世倚靠,因此心中不免起了傲慢輕視之意。

楊致秀卻怔怔看著謝玿,驚愕萬分,一聲“木公子”就要脫口而出,卻被趙元衝眼神制止。

她心中回憶猜測齊齊湧現,想那時獅園救命之恩,想那日她聽說自己身份後得複雜眼神,想她眼睜睜看著趙元衝牽著自己離去一時陷在震驚中難以回神。

而皇帝此刻也絲毫沒有要相互介紹的意思,卻忽然聽徐婧笑著柔聲道,“這位姐姐當真姿儀絕美鍾靈毓秀,難怪能得陛下如此偏愛寵幸雨露施恩了。”

這話一出,阿玿身子瞬間微不可查的顫了一下,被趙元衝握著的指尖冰涼僵硬,她緊咬著下唇,努力維持著面上一絲淺淡的笑容。

楊致秀不明白髮生了什麼,這話本沒錯,倒也算是后妃間虛情假意的美譽讚揚之詞,可此刻,莫說她聽著也有幾分彆扭,單看皇帝忽然陰沉不善的臉色,她也知道徐婧輕狂太過,大約是已然得罪皇帝了。

她喚來雯音,尋了個藉口讓徐婧請辭,趕忙叫雯音帶了她下去。

徐婧父親是左督察御史,更有太后撐腰,若皇帝真為一個無名無分的侍妾當場發落了徐婧,怕悠悠眾口,對皇帝聖名有損。然而看皇帝面色,怕徐婧和徐鳳春今後也是不大如意的了。

直到雯音和徐婧徹底退出去,半晌一言不發的阿玿輕輕抽出被握住的手,對眾人蒼白著臉笑了笑,道了聲“我先走了”便轉身離去,步伐凌亂而倉促。

趙元衝正要動身去追,想起一事,回身囑咐楊致秀道,“那件事,你記得她於你有恩便可,其他莫要再在她面前提起。”

楊致秀心中的一絲僥倖被這句話徹底擊碎,她心念一轉,喚住已要出門的皇帝,“陛下,獅園那件事,你你可怨怪於我”

趙元衝腳下一頓,聲音低沉,微顯暗啞,“朕不怪你,朕只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