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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回

金盃共汝飲,白刃不相饒。到底要幹什麼?到底要幹什麼?什麼事能讓呂方摔杯子?嘉靖最信任的人,也捨得逐走。大明王朝明場面,幾位大佬為兒子互找麻煩。這一切都源於今早天剛蒙亮,八百里加急送進宮中的一份急遞,一張從浙江寄來的供詞。我們上回講何茂才的供詞有兩大弊端,第一,供出毀地煙田,幕後主使小閣佬嚴世蕃毀地煙田。是小閣老寫信讓我們這樣乾的,第二就是死乞白賴,把壞事牽扯到皇上身上,楊公公是說奉了上面的意思我不能不聽。而今這份供詞大片鋪開,司禮監早就一片寂靜。呂方出聲之前,大氣也沒人敢出,浙江到底要幹什麼?嚴嵩、徐階到底要幹什麼?

這位陪伴嘉境40年的司禮監長印,甭管什麼時候,總是溫和有禮,上到嘉靖,下到掌燈掃地的小太監,即便是那些心懷鬼胎之徒,誰不得對呂公公的氣度素養由衷道上一句佩服。似今天這般勃然大怒,是從未出現過的事情。幾個乾兒子們一時靜默,正在思量對策,首席兵理太監陳紅吊著嗓門開口,要咱們五個人的頭唄。這言一出,早就一片附和抱怨之聲,國庫裡又空著,真不明白為什麼這些人。還要這樣鬥啊?不乏憤懣之聲,早恨透了趕盡殺絕不分輕重之人,只覺得仗還打不打了。吵吵鬧鬧,一通喧譁鬧騰,呂方在轉身已經迅速冷靜了下來,現在置氣已經晚了,你們說該怎麼辦吧?表態是不要本錢的,出主意日後可要擔干係。幾位公公又偃旗息鼓,半點責任也不敢擔這麼多,兒子裡只一個黃錦還算實誠,乾爹這個難咱們得擔起來。呂方便也多了幾分感慨,他們這些個家大業大的,還不如你一個沒家的人曉事啊。

他深嘆口氣,並不打算讓整個司禮界出去頂罪,對於他們這些宦官來說,無論是清流亦或者閹黨,哪一方貶謫升遷都無甚所謂,他們只要當好嘉境的家奴,為君分憂,順便享受些好處便罷。可那麼多不敢扯上他們的識趣官員,偏偏就有一個海瑞在清流是嚴黨為國之蛀蟲,嚴黨是清流擋路虎的時候,一眼看穿整個大明朝最大的弊端,便是嘉靖家國不分的這份宮中勢力。如上回結尾他那番高論,那麼多不敢碰嘉靖逆鱗投鼠忌器的官員中,只有他卯足了勁,非要帶把利劍全力朝宮中刺去,這一遭不說八層皮也非得讓皇上痛上三分,正是那聲斬釘截鐵的底氣與信仰,我海瑞無黨。一旨和茂才供詞送上京師,將所有人陷入兩難當中,往宮裡牽扯,皇上就得找人背鍋。歷來哪有戴罪的天子,從來都是身邊人或真或假的頂罪,扯出嚴黨毀煙田大案。這樣的時節,南抗倭寇,北御韃靼,海外絲綢訂單未出,戰線燒錢國庫空虛,皇上那邊也離不了嚴黨,只有拿鄭泌昌和茂才開把刀,才算是未動根本。可要再扯得多了深了,那就是逼著皇上將案子擴大,下決斷,興起大獄,總有一方無路可走。也無怪乎太監頻頻抱怨,楊閣老和小閣老他們就算做得不像話,可現在還得靠著他們在前面頂著,這樣趕盡殺絕,你把胡宗憲也扯進來,浙江的仗還打不打了?這樣的局勢下,呂方就得打起精神,做出好一番部署,當著滿屋孝子賢孫,他先是讓黃錦給嘉靖修腳,堂而皇之宣佈他要開4個小時的小差。緊接著。他就不動聲色的揚了揚手頭的供詞。

海瑞和王永吉審的這兩份供詞,我得給兩個人先看看。陳公公,乾爹,您還是叫我兒子吧。呂方神色一動,遂兒,更加若無其事,你是首席,平時我得尊著你一點兒,今天我就叫你洪兒吧,兒子在,下一步便是陳洪代筆給趙貞吉寫急遞將何茂才的供詞打回重審。呂方並未言明將那兩份供詞與何人分享,陳洪便格外用心,乾爹放心,能拖,兒子一定拖到乾爹回來。呂方也並不多言,反而輕輕起身,立刻叫酒醋面局,找一罈嘉靖元年窖藏的花雕擱到我轎子裡。呂方爭分奪秒,也必須面見兩位人物,嚴嵩府邸天色才大亮,後院楊柳方才依依。嚴嵩為內閣首輔20餘年,箇中辛苦不足為外人道。

一年365日,至少有300是嚴嵩必須早起,在陳時初,也就是早上七點趕到西院內閣值房,隨時聽嘉靖傳喚君臣一言一聽,也就將朝局國事成了旨意。這麼多年,奏疏諫言,成千上萬的斥責嚴嵩,罵他隻手遮天,用的最多的便是八個字,阻斷言路,否隔君臣。嚴閣老風雨無阻的早起,夏日卯時清晨六七點,府院養了幾百只公雞,鳴叫三變的時刻,這位80歲的老人便聽著雞鳴叫,由婢女攙扶緩步而出。令人意外的是,今日的嚴閣老卻是順著後院打算從小門外出,卻碰上了同樣從小門現身低調露面的呂方,呂方怎麼也學會走後門了啊,去去去去,他就這麼遠遠的重回廊下,眯起昏花的老眼,瞧著一道朦朧的紅色身影,慢慢照出清晰可見的笑臉。

不過多時,徐階也著著便服,急色匆匆進了嚴府飯廳,不知那裡,也只能抱手問好。滿桌早點,精緻豐盛,象牙筷箸,元朝官窯藍釉酒杯,宋朝官窯清釉碟子。時辰太早,並未來得及用膳,卻無一人動筷。無侍從在其旁,呂方便自己起身捧出那壇40年的陳釀。這壇酒是嘉靖元年的窖藏,皇上就是那年入基大統,大家也是那年開始跟著皇上。一眨眼,40年了,皇上這40年不容易啊。軟木塞帶著點塵封多年的酒色,帶出一股芬芳的酒香,呂方基本上是一言一動咽過,嚴閣老這20年不容易啊,就這麼一口,滿滿的斟進杯盞,不留一絲餘地。徐閣老入閣晚些,也有十多年了吧?啊,都不容易啊。這一口呂方卻格外小心,收著巧勁,才不過半杯輒止。常言道,酒滿茶堪,呂方這樣刻意為之,還加上番煞有介事,瞧到倆人心頭一顫,心鼓暗敲起來,就這麼在桌邊等呂方的下文。咱們三個人,雖然職分不同,可喝的都是皇上的酒,是苦是甜,是幹是澀,嘴上不說,腸子明白。話音剛落,他就轉向旁邊的徐階,咱家給嚴閣老倒了滿杯。給自己倒了半杯,給您老也只倒了半杯,您老不會介意吧?徐傑頓了片刻,早就未雨先笑起來,嚴閣老是首輔,朝裡的擔子都靠他了,我能陪著喝個半杯,已是逾份了。

可宮裡的擔子全在呂公公肩上,不應該也只到半杯。呂方早就等這話多時了,忙不迭提起自個兒身前的半杯佳釀,那咱家這半杯也沒有資格喝了,這半杯酒敬您老。這兩個半杯加起來就是一杯,你和嚴閣老也是打個平手啊。徐階再深沉難測,聽得這話也頓覺膽戰心驚,當著呂方的面已經掀起錦袍打算下跪請罪了。呂方扶人起身,已經是跟在嘉靖旁邊的經驗之談,早搶先一步撐起了徐閣老,今兒早上來,皇上並不知道。徐階半僵著身子,整個人掏著大把金愕來,就連旁邊端著酒瓶看熱鬧的嚴嵩都拿眼角孤疑地掃量呂方。呂方從懷裡掏出供詞,兩位閣老便知事情極不簡單,直到面見那方供詞,二人頃刻肅穆了起來。幾大張細密的供詞,兩位華髮斑白的老臣也不自覺的眯起兩雙花眼,嚴嵩便慢慢從袖口遞出一副老花鏡,越讀越深,眉頭也愈發緊鎖。直到嚴嵩合上供詞,垂著眉眼,並不多看誰一眼,真入鄭泌昌,何茂才所言是嚴世蕃,他們將浙江毀地鹽田還敢通倭,就應該滿門抄斬。呂方就將目光轉向了徐階,徐閣老,嚴閣老的話你都聽見了吧?徐階這頭抬得過分沉重,證據何在?呂方總算輕舒口氣,這話說得好,何茂才在口供裡扯出嚴世蕃,又扯出了楊金水。問他證據,卻說燒了。這顯然是在攀扯,一個指使他的瘋了,另一個指使他的又沒有證據。浙江卻將這樣的口供呈上來,徐閣老,若皇上看了這個口供,倘若叫您老去徹查,您能查出什麼來嗎?

這回徐階眸光幽幽,沒有證據,誰也無法徹查,呂方總算得了暢所欲言的機會。5月,新安江發大水,9個縣堤壩坍塌,其原因,呂公公瞟了嚴嵩一眼,繼續講道,就是杭州府淳安縣、建德縣還有河道衙門貪沒了修堤公款,為了分紅,胡宗憲不得已在淳安、建德決了口子,淹了一個半縣,救了七個半縣吶,早已是定了案的,現在那幾個人。都斬了。浙江又扯出另外一個說法,扯出了嚴世蕃,扯出了楊金水。這都可以慢慢的查,但牽涉了胡宗憲怎麼辦?東南在打仗。嚴嵩已經徹底沉靜下來,此事與胡宗憲毫無關聯,也無需牽扯宮裡的人,要查就查嚴世蕃吧。兩人前後腳發言,徐階已經心亂如麻,低頭淺作思量,也就斬釘截鐵的表了態。這兩份供詞是陪審官海瑞主審,陪審官王用吉記錄,並無趙貞吉和譚綸的署名,這不正常。我贊同呂公公的說法,這樣的供詞萬萬不能成交皇上,不止不能牽扯胡宗憲,不能牽扯楊金水。嚴世蕃也沒有理由牽扯,司禮監,內閣應該立刻責問趙貞吉、譚綸,案子怎麼辦成這樣?他們到底要幹什麼?

呂方暗暗透出滿意之色,其側嚴嵩老眼昏花,卻透出幾分審視來。徐階甚至主動提出代寫內閣急遞,是給足了誠意。話到了這個份兒上,呂方的局也就進了尾聲。方露齒微微一笑,嚴閣老幾十年喝的都是一杯酒。那就是皇上這杯酒。徐閣老難一些,既要喝皇上的酒。又要喝百官的酒,兩杯酒不好喝呀。他就輕輕端起酒杯,將手中半盞悉數倒進徐階杯中,如此方得一個圓滿。咱們還是同喝皇上這杯酒吧,啊。徐階真實的坐立難安了,使勁打量前方一杯滿酒,卻不知該如何端起,嚴嵩半盒眼瞼如同老僧入定,只等徐階動作,兩方一片靜默,呂方喟然一嘆,難得的多了幾分苦澀。楊金水,已經在押往京師的路上,那時候可能咱家連空杯子都沒得端了,可是大明朝現在不能沒有嚴閣老,也不能沒有徐閣老。只要二位閣老和衷共濟,天下就亂不了。就算不是為了自己的身家。為了皇上,為了大明江山。二位閣老。還不願意喝下這杯酒嗎?近乎於質問了,許久,徐階慢慢捧起酒,徐杯向嚴嵩,嚴嵩同樣是似笑非笑的對著徐階端起了杯子。煮酒論英雄,不同陣營對著酒盞大聊特聊,不是合作就是為了試探,或者二者兼有。呂方帶上一罈家靖元年的酒,走嚴嵩後門,趁著早飯時間約了個局。這一回浙江出事,主審官以徐階愛徒趙貞吉為首,一水的清流,可大案一審,呂方就按著乾兒子楊金水瘋了,再到二審,何茂才供詞直接咬上嚴世蕃,非要查毀堤淹田的真相。呂方、嚴嵩倆兒子牽涉其終,不明海瑞清流內部因素等內裡,隻眼瞧著,都是拜徐階所賜,難免態度不好些。嚴嵩自始至終都是冷冷淡淡的佔立棋旁,待客之道,著實不算友好。呂方向來就是兩方勢力中圓場的那一個,這回也得是不遑多讓。嘉靖元年的花雕,珍藏了40年的女兒紅,雖然比不上嘉靖泡腳的60年茅臺,可拿來招待二位元老也大概能用。呂方上來先是倒了兩大杯有講究的酒水,給嚴嵩按著酒桌禮儀倒了滿杯,又給自個兒和徐階一人倒了半杯。嚴嵩在內閣為首輔20年,徐階入閣晚也有十多個年頭了,雖然這麼著,按資歷倒酒,顯得有些不太禮貌,呂方多問的那一句您介不介意,更是把人埋汰的夠嗆。徐階倒是沒多說半句微詞,不過呂方跟著嘉靖40多年,怎麼算也不該是個半杯出來。呂方等的也就是這個問法,一馬把自個兒的半杯送徐階眼前,這兩個半杯。加起來就是一杯,你和嚴閣老也是打個平手啊?徐階聞此已經是大驚失色,畢竟浙江這檔子事兒,上回把宮裡的楊金水弄瘋了,兩位閣老算的日子,這兩日新的審案結果也該到了,查的嚴黨案子總會有些得罪人的地方,關鍵還不知道皇上知曉的態度。以呂方的身份說出這句與嚴老打個平手,聽著像是給徐階浙江事件添油加火,要從嚴嵩手裡奪權似的,真是誅心之論,聽得人膽戰心驚,徐階基本上立馬就打算下跪了,呂方弄這麼一出才算慢悠悠開口,他說是偷偷揹著皇上出來的,讓倆閣老深感被套路,虛驚一場的同時,就更提心吊膽,讓呂方這樣一定得是出了大事。一審的時候楊金水已經牽涉其中,這回二審何茂才干係最大的內容就是毀堤淹田的真相,包括通倭誣陷災民,直指嚴世蕃,上來就是抄家滅族的罪過。為避免產生變故太大,呂方才團了這個局,就是為了試探己方態度,表態商量,嚴嵩直接就是既然嚴世蕃有罪,儘管上報,讓那個逆子滿門抄斬去吧,甭管是不是真心,起碼嚴閣老就這副法不容情的態度,很快寬了呂方的心,徐階壓力空前,他身後還有裕王一黨中不管不顧強硬倒嚴一夥,抓緊了時機就要亂來,前面呂方、嚴嵩,更沒有一個好相與的,瘦死的駱駝還有壓死烈馬的能量呢,一旦交惡,必定是腥風血雨,何況皇上明擺著也不打算現在倒嚴,還讓他一個賜輔主理內閣事務。小閣老嚴世蕃已經被逐出閣,嚴嵩、嚴閣老跟吉祥物似的,在內閣早晚有權力交接的那一天毀堤淹田這檔子事兒,當初是皇上親自定的案,這要是翻出來,嚴黨是沒了,皇家的臉面,也得抹上不少黑,什麼法倒嚴不好,幹嘛整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勾當?他要真敢把這供詞捅到皇上那兒去,恐怕倒嚴之前,皇上先得收拾了他那幫不省心的清流。徐閣老就跟老人精一樣,頭腦風暴何茂才扯出來的楊金水瘋了供出來的嚴世蕃,沒有證據還有什麼好說的?沒有證據,誰也無法徹查,誰心裡都門兒清。只要沒有證據,整這欣然提心吊膽的供詞,都是地方上瞎折騰的花活。呂方從來都算得清楚賬,梁金水、嚴世蕃都是次要的。毀堤淹田是胡宗憲冒著生命危險壓下來的,這位國之能事,文能和順百姓,武能安定一方,唯一的缺點就是不願背叛恩師嚴嵩,才過早淪為嘉靖棄子,這也是趙貞吉得了看重的原因。關鍵是現如今倭寇進犯,胡宗憲在前線浴血奮戰,保衛著國家東南一方,只要他不倒,嚴嵩就絕不會倒,這也是皇上現在不會倒嚴的最大考量。毀堤淹田要是真扯出來,總不成這是讓胡宗憲也見宋師明白回話,讓倭寇把浙江全佔了。這話說的冠冕堂皇,似乎忘了當初體察皇帝心意,偷偷寫信給楊金水,讓他給胡宗憲埋雷。以便將來順利倒嚴。不管私心如何,胡宗憲確實是各方目前最大的考量,天大的事兒,也得讓胡部堂安心打仗,這也是嚴嵩的底牌與倚仗。是以嚴閣老接下來那句只查嚴世蕃與胡宗憲無關,就有幾分有恃無恐了。說得輕巧,如胡宗憲說的,天下大弊端,皇上家國不分,朝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有牽扯,誰能置身事外?這也是胡部堂紮根戰場,是身後浙江官場如洪水猛獸一般的原因。徐階叫苦不已,他和趙貞吉將得勢利弊分析妥當,本打算兩不沾,無功無過度了難關,誰曾想內裡清流逼迫外間各方勢力糾葛。當今聖上從來都是一手恩賜一手刀子,師徒倆陷在的這個裡外不是人的境地,當真難受。徐閣老到底還是幹實事的,供詞內容驚濤駭浪,可除了海瑞、王永吉,一個主審一個記錄,並沒有趙貞吉、譚綸這兩個負責人的署名。絕對不符合規制,連個證據都沒有,那疑點可大了,打回去重審,名正言順,還要聯合司禮監內閣共同問責,案子怎麼辦成這樣,他們到底要幹什麼?話到這頭,徐閣老宅乾淨了,自己畢竟從頭到尾都是下面的人,辦事不妥當,他也是蒙在苦中的受害者,實在無辜得很。他還願意以自個兒名義說寫問責信,把態度拿捏的妥妥當當,呂方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不過到底是被坑了一回,壁虎斷了尾,他就端起酒給徐階倒了個滿杯,說是嚴嵩20年只喝嘉靖一杯酒,徐階十幾年從來都是喝半杯,另外半杯喝百官的,也就是還要喝上裕王半杯,這算是一道敲打了。

可是大明朝現在不能沒有嚴閣老。也不能沒有徐閣老。不能沒有嚴嵩的是現在,不能沒有徐階的是將來。呂方明白,嘉靖是動了倒嚴的心思,不過是時階的問題,而接任者只能是賜輔徐階最為合適,可他須得分清當朝者是誰,若想跟嘉靖親近,最好就全心全意喝好嘉靖的酒,要是還存了一份為裕王的心,打量著將來侍奉新君,且看嘉靖這半杯,他都不一定能喝得長久了。話說得堂皇,實則說什麼為了大明,為了朝廷,諸官奮鬥,不過是為了個身家罷了。呂方總歸是希望朝廷穩定的,這既是敲打,也是提醒。喝了投名狀一樣的酒,呂方的心也放下大半。嘉靖治下司禮監內閣,一內一外,管理著整個大明。司禮監掌印呂方內閣嚴黨清流兩派,嚴嵩、徐階這一桌坐著的,基本上可以稱作大明權力漩渦中最為穩定的三角組合了,嘉靖也是用此三人互相牽制,互為制衡,只要兩位閣老還在朝堂,三角關係穩定,嘉靖就絕不會大動他動司禮監,要有朝一日真的到了倒嚴的時候,三角去掉兩角,他也就到了真正功成身退的時候。在此之前,他的私慮與計劃中,總多了份為嘉靖的考量。為官三思,他當初送乾兒子馮保入裕王府的時候講過,也是他為官一生的準則。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變。知道了危險,就能躲開危險,這就叫思危。躲的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這就叫思退。退了下來,就有機會,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兒錯了?往後。該怎麼做?這就叫思變。

楊金水之事,這將多份供詞,司禮監必定諸多牽扯,呂方現而今便該走思退這條路了,至於怎麼退,如何退,只能看接下來呂方的跟兒子都幹了些什麼好事兒,他是怎麼後院起火的了。呂方揣酒出門有兩個交代,第一,讓素來貼心的好大兒黃錦,去幫嘉靖精細修腳,也就是幫呂方打個馬虎眼,騰出時間乾點私事,第二,讓整天想著篡位反乾爹的逆子陳洪,擬定撰寫讓趙貞吉重審的急遞。自然,呂方還私地周全的多給了兩份談論趙貞吉沒什麼問題的工資,讓陳洪給聖長交差。大清早嘉靖的享受從泡腳開始,黃錦一手提紅漆木桶盛新出爐,滾燙熱開水,另一手就頗為講究了,木盆嶄新,還泛著抹白料,當日新伐曬乾松木,新素而成,不曾上漆,連桐油也未抹。實載,嘉靖最喜聞熱水倒進松木時那股新鮮出爐。還將燙開的木香示以這些松木桶,皇上只用一次便罷,等下回就是一方在新鮮製造的新桶,這是貨真價實的日拋泡腳桶,其上半兩尺多的地方還鑿出兩方圓圓洞口,也是方便皇上搓腳專制,嘉靖還是那身寬大的松江棉服,聽見黃錦拎筒泡腳而至,面色一鬆,竟是一副孩童得見糖葫蘆的神色,近乎有些急迫的乖乖的湊近榻前,黃錦從來都笑得格外喜慶,主子,嗯。松柏常青,松香味兒要起嘍。騰騰熱氣,木香氤氳。家境敞懷正坐,早吐出腹中濁氣,輕撫下身,細氣深深的呼吸,直到木香漸淡,皇上才慢慢睜開雙眼。黃景立刻樂呵著跟上一句,主子,咱們熱腳嘍。徐成想脫了鞋襪,上來就是一句,有味。眼瞅著就送了一個土味爛梗。什麼味兒?主子是仙體,那自然是仙味兒嘍。嘉靖也樂得喜上眉梢,你這張巧嘴,這點拍得著的小馬屁,他也願意放鬆著慢慢受上幾句。按著穴位,再配上熱浪滾燙,嘉靖愈發放鬆舒坦。合適啊。整個人都開始鬆弛下來,向後躺去,四仰八叉的癱倒,連眉梢都開始享受起來,平時少見的家常調侃,也能隨口談起。古人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你們揚州有什麼好?黃錦還在專注低頭按找著穴位,主子,這是在明知故問呢。也就他敢這麼大膽回嘉境的話,嘉靖反倒緊緊盯著人,掌嘴,也不惱,朕怎麼是明知故問呢?黃錦仍舊是不抬頭,連語調都帶著笑,不是揚州人,誰敢搓主子這雙天下第一腳?嘉靖都讓他逗笑了。呵呵,愣了好一陣,好奴婢。黃錦跟著咧開嘴角,趁這時候提了揚州風景,也就順著江南提了杭州那塊浙江紛爭之地。嘉靖頓了一會兒,也不談什麼風景了,主動問起杭州那邊最近有訊息嗎?這絕不是問風景。黃景卻停了手頭動作,遲疑起來,慢慢思量,只說有鄭必超和茂才兩份供詞,餘下的就開始含糊起來,司禮監正在歸置呢,等歸置好了,便會呈奏給主子。兩份供詞有什麼好歸置的?皇上親頜雙眼,本是不甚在意。直到下方,黃錦愈發沉默,他才覺出不對勁兒。是啊,供詞有什麼好歸置的?誰在歸置?黃錦這才抬起了頭,第一回看向皇上答出陳紅二字,便不再多言了。嘉靖嘩的一聲,將腳架在了腳盆上,也沒了像模樣,等陳紅被召進殿中,嘉靖適才對黃錦的那副輕鬆調侃的神態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被張臉比身旁的銅磐還要冷硬幾分,陳洪下跪腳邊,整顆心都跟著提溜起來,他明白此一番造對,不是一腳蹬天,便只能是一步深淵,也不敢貿然開口。嘉靖頂瞧不上這副百般思慮的小人心思,聲音比臉色還冷。不回話,那就不用回了,滾犢子吧。陳紅已經迫不及待的開口了一口一個奴才自稱上來就提呂方,望主子體諒老祖宗也是一片苦心。誰的老祖宗,誰家的老祖宗?我大明朝只有太祖成祖才是老祖宗,你們哪兒又找來個老祖宗啦?陳紅心裡早就歡天喜地便要演出一份罪大惡極的謙卑了,奴婢這就將這張臭嘴給撕了,嘉靖緩口氣又不耐煩,看下去了,不要裝了,這回再問實情,陳公公早就一五一十把呂方乾爹抖了個一乾二淨。嘉靖聽聞呂方、嚴嵩、徐階三老巨頂神色大變,臉都漲紅了,好啊。慢慢捻著舌尖咬字,三個人聯手瞞朕了。嘉靖很快陰沉了面龐,定定的一語不發。再聽聞女方將何茂才供詞打回重審,準備另拿供詞給皇上審查,嘉靖摩挲手指,看著陳紅,不由得緊張起來,好辦法,好辦法,就照他說的去做。陳紅更加惶恐,差點磕頭求饒。送出不敢兩個字,嘉靖已經不耐煩至極,語氣嚴厲起來,朕叫你敢,就按李芳說的去做。陳洪知道自個兒已經成功了大半,假裝惶恐遵命就這麼退了出去。我們再看呂方是怎麼囑託陳紅的,選哪個兒子不好,偏偏是那個明顯包藏禍心,時刻籌謀篡乾爹位分的陳紅,今早出門晃了晃手裡的供詞,又讓陳紅千萬不要告訴皇上真相,千叮嚀萬囑咐,生怕陳紅不知道該告訴皇上什麼。呂方的思威思退,先出手穩住徐階、嚴嵩兩位,又重審化解浙江危機,簡直是嘉靖貼心,胡家堡再露出一個小破綻,輕易讓人拿住,早就打定主意斃了這遭禍事,反正倒嚴之前,皇上是絕對需要他的,總會在召他歸來,到時候自然就思變了。嘉靖這一早上的泡腳,呂方不算特意隱瞞去向,嚴閣老府邸眼線重重,皇上想必對三人的會面心知肚明,浙江大案就是懸在眾人心間最大的顧慮,再加上大早上泡腳,本就透著古怪,陳紅那點上位的心思,誰都心知肚明,碰上這等事,也就拿來給呂方利用思退,給嘉靖拿來做聽呂方、嚴嵩、徐階會面堂而皇之不甚光彩的眼線,這種人拿來做事件過渡的小人行徑,真是再合適不過。不過陳紅為了上位這麼著直接打了三位大佬的小報告,一齊得罪仨,小家子氣了些,就這點格局差了點意思。這也難怪,從嘉靖到徐階,人人瞧不上這位急功近利的司利健首席公公,為什麼說徐階也看不上陳紅呢?那就和我下回講的老夫出宮有關係了。嘉靖本身心浮氣躁,那聲刻意為之的老祖宗氣出幾分真火氣,又瞅眼前那個玩意兒拙劣的演技,簡直是心情壞到極點,雖然不知道呂方到底那裡搞些什麼鬼,也大致明白他在自作主張,夥同旁人對帝隱瞞,是嘉靖最大的怒氣值。何況他看明白了呂方這是打了幾分後退避禍的意思,也就沒多表態,默許了呂方的處理。其實我們很容易能夠看出,嘉靖身邊人不少,他真正信任加以辭色的恐怕只有呂方、黃錦這樣的人。我們下一情節點說呂方,先來說說黃錦這個人,這在歷史上是確有其人的。黃謹自幼在嘉靖身邊伴讀,嘉靖為帝后,也就一步步升入司禮監,明世宗嘉靖帝對其十分信任,照大明傳統,換黃伴已經是太監非一般的殊榮了。黃謹是個自我約束,不大放肆的太監,一不私交大臣,二不仗勢欺人。嚴嵩父子甚至有過評語,說他憨厚蠢直,幹不成大事。實載他為海瑞仗義執言過,為李時珍保留過藥材,洛陽重點保護文物,洛陽東關大石橋便是黃錦為家鄉修建而成,號稱內閣首府的徐階對他的評價就更加直接,黃公公是個好人。這樣一個皇宮裡的忠義太監,若不是嘉靖寵愛信任,只怕是早在職業生涯之初,就死於陰謀詭計全力爭鬥的漩渦了。等呂方在嚴府忙完回司禮,見黃錦和爛了嘴的陳紅早就等候多時。呂方凌晨四五點出門,在嚴嵩府邸左右逢源,累心累撓,嚴閣老桌上的早點是半點沒動,連半杯酒水都倒進了徐階那裡。等回了司禮監早就不乏虛浮,沾水淨手都有氣無力起來。黃錦西心釋後好些話要講,卻礙於陳紅在旁,心裡有些過分著急,陳紅倒是搶著發言,將謊扯得心安理得,當然是趙乾爹吩咐回的話,主子起了疑,兒子掌嘴發誓,這才平了主子的氣。呂方這才近身細看,陳洪嘴角破了的那條口子已經帶著血痂,半張臉都腫了起來,一時勾起一份傷感,你們的差也不好當啊,再然後,陳紅拿出浙江擬好的急遞,呂方也將何茂才等人的供詞一併遞了過去。黃錦憂心不已,在旁焦急得很。這兩份供詞還是呈給主子看吧,啊,不能看,發吧。黃錦都焦慮了,也不知自家乾爹今日是怎麼了,處事實在不算謹慎,大為反常,如何叫人不納悶?他還沒想出什麼轍來,陳紅那廝已經迅速裝瘋,半點不等人,兒子立刻去發,這邊發了浙江急遞,呂方又換了一身便服,前往嘉境修道精舍。素日裡呂方進來是不許通報隨意進出的,可到今日,他卻刻意收了聲息,輕手輕腳進到嘉靖身前,皇上正在閉目打坐,蒲團騎上入定,呂方便如往常一般,堂前點香爐上做爐熱水,小心翼翼的輕手慢腳,老道入定的嘉靖突然悠悠開了嗓,修長生,修長生,古來到底有誰是不死之人?呂方一怔,又繼續手頭忙活,答得愈發坦然。原有彭祖,見有張真人都是不死之身,嘉靖已經徹底睜開了雙眼,彭祖不可信,張真人活了120歲,突然沒了蹤跡,找了200年仍然沒有找到,看來朕的萬年吉壤還得抓緊修了。呂方靜默在原地,已經將皇上的異常察覺出來了。接下來派侍奉帝身40餘年的呂方修吉壤,說得好聽點兒,可能還是頗得聖賢信任,可誰都明白,他們這樣的身邊人,遠離皇帝,絕對是被逐走不受寵了。這一天來的,讓呂方猝不及防,卻又仿若是意料之中的變故,呂方甚至來不及思索詳情,已經緊跟著當場跪下了,是讓奴婢,就去看看呢,還是留在那裡兼修工程?一個是短期避禍,一個是長久失勢。君臣都明瞭對方是什麼心思,這般明目張膽的試探,真沒把彼此當外人。嘉靖甚至有些無奈,嘲諷的勾起嘴角,難見一絲怨懟,好些事兒都是你自己做了主算,這還用問朕嗎?呂方愣住,這話放他們君臣之間還是有些重了,他便有些明白的磕了個頭,等再抬首,嘉靖已經閉上了眼睛,不再搭理。這一日呂方出門的時候,正是陳紅奉皇命進殿的時候,在這一出一進間,說不清是淚還是別的情緒,呂方突然就是一個趔趄,還是陳紅眼疾手快搭了把手,奴婢在,誒,乾爹。

呂方見了吉壤修繕,繞土木而坐,環顧四周,連神色都變得滄桑起來,似有淚光隱現,這是能給萬歲爺盡的最後一份心了。到了這一步,陳紅也送上一份大方,早早派人打聽好呂方的住處,算是給乾爹獻上最後一份孝心。呂方只意味深長的抿嘴,並無半點多餘表示,低頭一瞬又再度高興起來,那就多多有勞啦。

此處可做個科普。彭祖是先秦道家一竹簡,通篇有兩個人物,一為耇老,一位彭祖。耇老現在多指德高望重的聖賢,關於彭祖的傳說便要更多上幾分玄幻色彩。道教神仙中,彭祖為帝顓虛之玄孫,陸終之子,以人參活了800多歲,確實是中國長壽第一人。張道陵就考究多了,東漢道家天師道教創始人,後裔繼承道法,世居龍虎山,著作成就等身,道法高超。關於張天師的說法,長壽實在算不上最突出,只不過古來帝王自擁江山,天下沒有不企望長生,無限延長壽元的。太宗李世民早年批評秦皇漢武求藥苟活,到了晚年也沒能忍住心境,服侍過所謂仙藥。呂方不似黃錦卻有其人。我們今天講一個呂方的原型,李芳,明穆宗時內官監太監,後因忠嚴見諫,惹怒明穆宗,遭逢大獄之災。司禮監在大明無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實,是真正意義上的權勢熏天。由於嘉靖過分信任,將原本分庭而至、互相牽制的錦衣衛一併交與司禮監掌印打理。便是由於這個弊端,才有了後面幾代宦官全大不可控,出現了四位忠賢那等人物。眼下發生了浙江這麼件事兒,嘉靖身邊三個元老一下子成了不可信任的存在,程洪便趁此機會上位,嘉靖也再度將權柄拿回自己手裡,轟走呂方這一日在殿中換來陳洪,嚴嵩不是病了嗎?那就叫他回家養病去吧。叫徐階搬到內閣置房來,就讓他住在這裡,司禮監的印你先長著吧,那朕就閉關半個月。楊金水什麼時候押到你們什麼時候?奏朕出關,再後來,嘉靖也就興致缺缺了,掌你的印去吧。

這一招才是大明朝徹底冷靜期。嚴嵩、徐階、呂方被三圈控制半個月時間,底下的人做不了決策,更拿不定主意,任誰行事都得掂量掂量自個兒,誰要是敢冒個頭,已經到了該收拾的時候了。皇上冷處理,下方拿不準任何主意,已經徹底亂了套。大變故在前,三家各顯神通,嚴世蕃熊孩子鬧騰,張居正神通顯擺,司禮健看家,徐閣老當眾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