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雪了。
玉天凰仰頭看著紛紛揚揚落在大殿臺階上的雪,有人從她身旁跑過,她抬頭一看,是還沒成年的哥哥。
玉天鳳穿著一身黑襖,鞠起一捧雪揉成了團朝她扔來,誰料卻直接砸在了她額頭上。
玉天凰哭了,她一哭玉天鳳就沒輒,小男孩只好趕過來,不情不願哄著她:“玉天凰你笨死了!我砸過來了你不會躲嗎?”
玉天凰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忽然就夢見了小時候。
不僅又玉天鳳,還有林鐺、廣闥,還有奶奶、姨婆……奶奶、姨婆她們是怎麼死的呢?是了,是那一年的夏天。
那一年的夏天也像今天這樣滿山火光沖天,那時她還年幼,是廣闥抱著她一路衝去了後山山谷處。
她站在繩索邊遠遠望向丹霞宮,漫天殺伐聲裡,轟然巨響傳來。
而後,她再也沒見過奶奶和姨婆們。
丹霞宮的宮主、護法,唯一的使命就是不折手段哪怕犧牲自己也要保全滿宮上下。
那一年玉天鳳才剛剛修煉心法,他臨時突破修行瓶頸,殺人殺到血氣上湧、走火入魔,若不是廣闥抱著他沉入山谷冰涼刺骨的湖底,也許幾年前他就死了,哪裡還有後來做和尚的日子。
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
而後府兵退去,而後諸事落定,而後丹霞宮上又再度建起了樓臺閣宇,又再度有了輝煌大氣的宮殿與學堂。
上山的姑娘越來越多,她們的日子也漸漸越過越好……可夢的最後,玉天凰抬眼望去,看見的卻是丹霞宮上一片焦土。
她站在山門前,兩腿好似注了鉛根本動彈不得。
曾經的歡聲笑語,曾經的朗朗書聲,如今卻都被哀嚎悲鳴蓋過了。
山火滔天,血流成河。
而這,就是她所選的路。
“凰兒.”
是奶奶的聲音。
玉天凰回過頭去,看那老婦穿著絳紅色的衫裙就站在那株老紅櫻樹下,笑容慈藹、神情柔和。
“奶奶……”看見她那一刻,玉天凰不知道為何鼻子有些發酸。
“奶奶,我已經盡力了。
我儘可能的護住她們了,我……”她望著早已離開她的老人,言語中漸漸有些哽咽,“她們幾乎都躲進山谷了,哥哥、林鐺和廣闥也走了。
我……我已經,已經做到宮主該做的了。
她們都活著,她們會好好活著,丹霞宮還是會再建起來的.”
老人靠近她,溫柔地將她抱入懷中:“我知道,我知道凰兒……我都知道。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玉天凰在被抱住的那一刻,終於哭出了聲。
她像個小女孩將頭埋在奶奶的肩上,這些日子的委屈與負擔都一股腦宣洩了出來。
“可我們的家還是被毀了,還是有姐妹受傷和犧牲了。
哥哥……哥哥戰鬥了那麼久,我不知道他身體到底能不能撐得住。
還有廣闥身上的傷……奶奶,奶奶我到底是不是做錯了,他們都跟我說,只要我低頭,就可以避免這件事,這場戰爭。
可……”她抽噎著,這些日子以來,她不是沒有過彷徨沒有過猶豫。
可她是丹霞宮一宮之主,她做下了決定就不能動搖,不可再輕易更改。
老人家卻撫著她的頭,柔聲道:“你當然沒有做錯,你很清楚,這條路只能這麼走,我們從來都沒得選,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你戰鬥到了最後一刻,守護住了你的民眾,守護住了丹霞宮的姑娘.”
“可……可……”玉天凰抽噎著仰起頭,奶奶為她擦去眼角的淚光,語重心長道:“咱們女人的日子總是不好過的。
想要好過,一定是會遭難,不能怕,怕了就更不好過了。
這場仗只是開始。
以後的路,會更難走。
凰兒,你要記著,投之亡地然後存,置之死地而後生。
勿亂其心,兼併守一.”
恍惚之間,明明奶奶的聲音還在耳邊迴盪,眼眶明明還溼潤著,可這夢卻愈發縹緲消散去了。
玉天凰心下默默呢喃這那一句“置之死地而後生”,眼慢慢睜開,周圍一切也隨之映入眼簾。
也不知道是誰的房間,窗外有光照入,一片亮堂,她自覺刺眼,將眼眯了眯。
身子剛想動便覺得渾身刺痛傳來,她稍稍轉過了頭去,卻看身旁有人趴著,正閉眼小憩。
玉天凰一見著他便氣從心來,抬手便想襲去,誰料只是這輕微動作便連帶起鑽心疼痛,叫她倒吸了一口氣將手縮了回來:“嘶……”小憩那人聽見了聲立即彈起身,正看見玉天凰眉峰緊皺,強撐在床邊。
他急忙伸手想扶,卻被玉天凰開口喝止:“別碰我!”
“你……”“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夏臨風知道她心中有恨,卻又不能不管,只好軟著語氣道:“你身上有傷,所以我……”“我傷了或是死了,都與你沒有關係,王爺.”
玉天凰面色慘白,對著他咧嘴一笑,“我現在是負罪之身,被官府列為頭號通緝物件。
就算現在不死,將來下獄,這麼多的人命官司,我還是砍頭的命。
你救我做什麼?”
夏臨風被她幾句話說的心裡頭發悶,思忖半天,只好與她說:“你現在死了,那丹霞宮怎麼辦?”
“丹霞宮又不是隻有我玉天凰.”
“那既然如此,你可以不死,你已經做的夠多了。
難道你這一輩子就為丹霞宮生為丹霞宮死嗎?”
“是啊.”
玉天凰像是有些不可思議他會問出這個問題,“你與我相處那麼久,你難道到現在還要問我這個嗎?我註定就是為其生為其死,這有什麼好懷疑的?”
“你難道就沒有想過別的路嗎?”
“我?庸……對,你不是庸弋。
若是庸弋,怎麼可能會問出這種話?你說我除了這條路能選什麼?你說我除了丹霞宮,那山下的日子有我能選的嗎?”
玉天凰看起來失望極了。
她原以為眼前的男人是瞭解自己,是清楚自己的選擇自己的使命的,可卻沒有想到,原來他也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
“這個世界對於女人來說好像是一場又一場永無止境的災難。
我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擋住這一切。
我知道沒有什麼用,我也知道螳臂當車收效甚微可是我沒辦法我沒有選擇.”
她那雙眼就這樣直勾勾地瞪著男人,裡頭好像什麼都沒有,又好像藏著千言萬語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這不是我們要不要選。
是沒有的選.”
她笑得悽然,“我擁有她們所沒有的天賦,那麼我就應該承擔起守護者的責任。
你以為我到是為了什麼練武?我為的就是這一天。
為的就是能有能力丟擲性命護著她們。
如果我都不護著她們,她們要怎麼辦?”
玉天凰看著他的眼睛,又重複了一次那句話。
“你說,你說她們要怎麼辦?”
在丹霞宮之前,還有什麼地方能夠讓女子如此心無旁騖的學文、習武?何處的女子能似丹霞崖上的女子那樣自在恣意,只為自己而活,只為追求而活?這天地那麼大,這人生那樣漫長,明明女子可以那樣明媚又努力地活,可山下的世道卻逼著女子為母為婦,三從四德。
一輩子除了出嫁生子之外,想要什麼得費勁全身力氣才有可能做得到。
那麼多的姑娘為何明知丹霞宮兇命卻依然義無反顧留在這兒?她們在山下是沒有親緣沒有父母沒有家嗎?當然不是。
只是她們在山下,沒有“我”。
只有令媛、令妻、令堂。
只有規矩、禮教、貞德。
若是庸弋,他可以毫不猶豫對玉天凰說:那我們就護著她們,過去的丹霞宮被燒燬了,那就再造一座丹霞宮。
官府盯著又如何?大不了咱們低調行事,只要有人脈有銀錢,一樣是能幫助那些姑娘們的。
可他到底不是庸弋,不是那個毫無顧慮根本用不著思量多方勢力的山野大夫。
夏臨風只能說:“可這世道,這世道就是這樣的……你有什麼辦法呢?”
“那就活著的時候,能幹多少幹多少。
死了以後,有人接著做最好,沒人接著做,我也要做。
至少現在,她們還有盼頭呢.”
說罷了這句話後,玉天凰再也不想跟夏臨風糾葛這些東西。
她失望地蜷回了床上,對她來說死不死都行。
若是死了,她的使命也算完成,沒什麼好遺憾。
若是沒死,她一定會繼續回到丹霞宮,繼續守護那些姑娘們。
夏臨風看著她那充滿抗拒的神情,知道她不願意再和自己多說。
離開房間前,他還是以大夫的身份說明了一下她眼下情況:“你為迎敵,內力耗盡,與我最後對上的那幾招已屬強弩之末。
我暫時以藥物壓制住你的內力,免得身體虛弱之際,內力遊走,反淤阻經脈。
眼下不可多動,不然傷及根骨,你這一身武功只怕也會因此受損.”
玉天凰聞言當即怒道:“你趁我不備陰我?”
“我是救你.”
夏臨風被她這話說得心下刺痛,可眼下種種,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就有著一道鴻溝,言語解釋根本填不平這恨意與怨憎。
若說當初他不告而別,尚且能透過解釋和相處去彌補,那眼下丹霞宮橫遭此難,玉天凰再也不可能與他在想情愛之事了。
“總之,你好好歇著。
就算你要報仇,要回去重建丹霞宮,也得養好傷才能行動,不是嗎?”
夏臨風站在門口,說罷話看玉天凰仍舊不答,輕嘆口氣關門離去。
屋子裡的炭火燒的噼啪直響,這天冷得刺骨,玉天凰蜷在床上將自己一點點抱緊,嘴唇緊抿著,她雖沉默著,但一雙眼卻堅毅無比。
一切才剛剛開始。
她想到。
只要她宮中眾人未死,她一定能再尋到新的地方,將姑娘們安置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