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常安二十一年一月十三日凌晨,雷雨交加。
端妃夜半驚醒一身冷汗,覺得肚子一陣劇痛。一道閃電劈下,掩蓋住她一半的呻吟。佩兒睡在偏房,隱隱聽見端妃的呻吟,不知是不是幻聽,試探著起身往端妃的內殿去。
不一會兒,玄月殿傳來驚叫。
“來人啊,快去請太醫,娘娘要生了!”
按理說,端妃本該是兩月後才生產,不知為何月份未到,卻提前發動了;按理說,這是第二胎,本該生的容易些,可孩子卻遲遲不出來,直折磨得端妃死去活來。
這個夜晚極不寧靜,雷鳴電閃,暴雨傾盆。隱隱傳來侍女高呼端熱水的聲音,雜亂的腳步聲,隱婆略顯慌亂的指揮聲,夾雜著端妃在劇痛之餘偶爾漏出的呼痛聲。玄月殿燈火通明,直到昧旦仍未消停。
天亮了。天又黑了。雷雨沒有絲毫減弱的趨勢,反而愈演愈烈。
所有的嬪妃幾乎都在焦心地等待玄月殿傳來喜訊,然而卻遲遲不得聞,於第二日傍晚紛紛自發從自己的宮殿出來,有人等在玄月殿門口,有人早已直奔寶華殿為端妃和麟兒祈福。皇后關心之情更甚,不顧自己病體,欲冒著雨就向玄月殿來。幸而女官懂事,為其及時打了傘,兩個人步履匆匆,在宮道上掙扎。
眾宮妃見到陌然,齊齊跪下。
“皇后娘娘,您鳳體未愈,怎的就來了?”
其中一個妃子欲上前攙扶,陌然這次竟沒有像往常一樣怒斥她沒有禮儀,只是木木地等待著內殿的訊息,眾人這才得知端妃在皇后心中的地位已是不可替代。此時已有奴婢將皇后請入外殿坐下,其餘的妃子也陸續安排在廊下,至少讓這些妃子不至於淋雨。
皇后實在坐不住,在一陣忙亂中找到出來問水的佩兒,再不顧什麼,一把抓住她:“端妃呢?她怎麼樣了?”
佩兒看起來在努力控制自己強烈的恐懼,她硬生生壓下自己的恐慌:“皇后娘娘,我家娘娘吉人自有天相……絕不會出事的……娘娘放心……”
這句話連她自己說出來都不信,皇后又怎麼可能會相信。端妃聽起來已是精疲力盡,聲音都有些嘶啞了。皇后幾次剋制住自己闖進去的衝動。再怎麼擔心,也不能在端妃生產時衝進去。失儀事小,萬一端妃受到驚嚇……
“琅姐姐……”
皇后坐在位置上,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徒勞的為其祈福,不停地詢問。
幾個時辰後,在平旦之時,內殿傳來微弱的一聲啼哭。
皇后猛地站起,本來低垂的眼睛瞬間亮了。隱婆將洗乾淨的孩子抱出來,跪在皇后腳下:“皇后娘娘,端妃娘娘生了,是個漂漂亮亮的小公主!”
皇后大喜,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抱在懷裡。小公主長得頗像端妃,雖然沒有長開,但看面相以後絕對是個美人胚子。她軟軟糯糯的躺在皇后懷裡,看起來非常安心。
皇后一瞬間開心的什麼都忘了。她輕輕逗弄著孩子的臉頰,彷彿這孩子是她的親生女兒。
“娘娘血崩了!!”
內殿傳來侍女的驚叫聲。
陌然原本抱著孩子笑的正開心,突然笑容凝固在臉上,呼吸明顯急促起來。她身形一晃,只好用一隻手撐住桌沿。女官趕緊接過公主。
“什麼……怎麼會!!太醫呢?!”
她語無倫次的問道。
“太醫還在救娘娘……娘娘暈過去了……”
皇后愣了幾秒,再不顧其他,腳下生風,闖入內殿。端妃臉色蒼白,不省人事,身下的床單已被鮮血沁染得看不出原先的花紋;三四個太醫在屏風後不停討論修改給端妃的藥湯;剛剛還面露喜色的隱婆現在滿手是血,用手臂給自己潦草地擦汗。佩兒一邊哭一邊在洗布巾,盆裡的水已經被鮮血染的殷紅。
“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你們告訴本宮!!”
皇后一聲怒喝,所有太醫都臉朝下伏在地上,哪裡敢抬起頭來。
“說話!!啞巴了嗎?!告訴你們,端妃有個好歹,本宮把你們全殺了!!!”
皇后的每一次失態,都在端妃面前展露的一覽無餘。端妃驚醒,見皇后大發雷霆,努力偏過頭去,輕聲喚著皇后的名字。皇后聽到,猛地一轉身,含著淚坐在床沿邊,覆上她顫抖著的、冰冷的手。
“陌然……”
“琅姐姐……你撐住,一定要撐住……”
端妃的眼角墜下一顆淚。
“我怕是不成了。帶著我的孩子……一起……活下去……”
“你說什麼胡話……我這就叫太醫給你開最好的藥……”
“讓他們走……陌然,陪我再說說話……”
“現在別說話,你留點力氣。”
端妃艱難的搖了搖頭:“不,現在不說,一會兒……就沒得說了。”
皇后的心如被刀割裂一般。她此時頭腦異常清醒,知道如果自己再強求,就真的會錯過一切了。她紅著眼,眼底的戾氣讓在場太醫戰戰兢兢。
“聽見沒有,都給本宮滾下去。”
語氣很低沉,字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太醫們一聽哪裡還敢留在這裡,爭先恐後離開內殿。
皇后轉頭將端妃的手又握緊一點。
“琅姐姐,快說吧……我聽著呢。”
端妃用盡力氣,聲音卻幾乎杳不可聞:“陌然……我要走了。我走之後,你不要再出鳳儀宮……一切,我都和若汐說好了。”
“你們揹著我說好什麼了?”皇后哭著,“你們……又偷偷訂了什麼計劃?你們真……真討厭。”
端妃慈愛地笑著,伸出手去,捧住皇后的臉。皇后把她的手抓住貼在臉上,淚水止不住的向下墜著。
“本來……我和她商量好,讓你兩個月後吃下藥,在鳳儀宮假死,逃出宮去,待我一起假死出宮,我們就可以偏安一隅……如今,如今我似乎真的要死了……等我出殯那日,你假作病發……倒是更好些。藥,我託若汐配好了,會讓你看起來像是個死人,其實不會傷你身體……”
端妃的聲音越變越小,皇后快聽不清楚了。
“假死出宮後,找個地方住下來,好好活著……我的自由,你替我去看……”
端妃已是出氣大入氣小了。皇后一下子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
“讓我再……看看孩子。”
皇后急忙令佩兒將孩子抱進來。佩兒忍著淚在床前跪下,把小公主抱在懷裡,讓端妃和皇后都看得見。端妃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撫摸一下公主的臉頰。她的嘴唇開始顫抖,斷斷續續吐出氣息,呼吸也急促起來。
“陌然……陌然……”
端妃跌落回去,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皇后連忙叫太醫,可端妃死死攥住她的手,皇后只能再偏過頭去,生怕這一眼就是永別。
“琅姐姐,別睡……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端妃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口唇微啟,像是說了什麼,但皇后聽不真切。皇后覺著她的手徹底涼了。最終,她攥著皇后的手一鬆,頭也向一側偏去。
她終於自由了。
可她卻再也不能享受這自由了。
皇后第一時間愣住了,隨後沉默著把端妃扶起來,靠到自己的懷裡。端妃的身體纖細柔弱,像一根隨時能被折斷的蒲柳,軟軟的搭在皇后身上。佩兒聲嘶力竭的一聲“娘娘”,如喪鐘敲擊在整個玄月殿。外面的宮妃聞此噩耗,都不可抑制的痛哭出聲,連寶華殿里正在誦經祈福的宮妃們都聽見了。
太陽出來時,聽見整座皇宮的哭泣聲。若他有思想,大抵會誤會成是自己的出現帶給宮人們無盡的悲傷。
明朗的陽光投入殿門。皇后面容枯槁憔悴,抱著端妃坐在床沿一動不動,如一具沒有生氣的木雕。端妃的身體軟綿綿的,稍顯凌亂的頭髮被宮人走動帶起的風輕輕托起,觸控著皇后的臉。宮人們需將其沐浴更衣,不得不請皇后放下她。
皇后置若罔聞,在宮人們不得已欲拉開她時,雙眼一閉昏迷過去,一下子整個玄月殿都亂了。大家這邊把皇后扶上轎輦,抬回鳳儀宮;這邊又要為端妃處理後事,一時間手忙腳亂。
朱珏得知噩耗,不由得掩面痛哭。他雖先前未見過幾回端妃,卻在與若汐接觸後,對端妃越來越熟悉。
他發現端妃擁有他所渴求的母親的模樣,自己從未如此溫暖過。隨著與端妃交道次數愈多,他愈覺得端妃是一個溫柔賢淑的女子,心有好感,如今卻突然不在了,叫人悲痛欲絕。
朱珏說話有些哽咽,“傳令下去:端妃佐理內政有年,淑德彰聞,宮闈式化。倏爾薨逝,予心深為痛悼,宜追封為皇貴妃,以示褒崇。孤仰承慈諭,特用追封,加之諡號,諡曰‘嫕德皇貴妃’,其應行典禮,爾部詳察,速議具奏。”
他朝著宮人笑,眼中卻迸出淚花。
“孤再也喝不到母妃的排骨湯了,也喝不到母妃的芋圓奶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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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驚醒。
窗外電閃雷鳴,我想起端妃來。
她現在身體不好,夜班時常驚醒,眼下雷聲大作,她是不是又不得安眠了?等回去要好好安慰一下她。我見她一直捨不得把我的柴犬拿出來把玩,就再折一個,等回去時候送給她吧。
我爬起來,點亮蠟燭,到桌邊用一張琥珀色彩紙重新折了一隻可愛的小柴犬,隨後放入衣中。窸窣的聲響從我身後傳來,我轉過頭去,瀾先生斜倚在床頭,面色沉靜。
“瀾姑姑,被我吵醒了麼?”
她搖頭道:“非也。”
“那,失眠了?”
她失笑道:“你這孩子,與其想這麼多,還不如過來休息。現在才寅時一刻,你還有兩個時辰好睡呢。”
“瀾姑姑是焚膏繼晷慣了,醒了才不會困;不如讓自己強睡一會兒吧。”
我這時覺出自己有一絲淡淡的莫名的揪心,突然想起端妃來,本來在笑的臉也僵住了。
“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有點緊張……莫名心焦。”
瀾先生敏銳的目光一對上我,我只覺心中焦慮更甚。
“別想這麼多了。睡吧。”
儘管如此,我下意識認為瀾先生讀出我內心的真實想法。她那雙眼睛似乎真的含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