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先生醒已是深夜。艾珵守在她身邊,與她共眠,恰巧兩個人一同醒來,便不約而同相互一笑。
“眼下最要緊的,是要找到陰如暝。”
艾珵如是說。瀾先生點頭表示贊同:“眼下他不知逃去了哪裡,當務之急必然是此。但……”
“妹子,你就說吧。怎麼突然支支吾吾的?”
“風邪,我不得不告訴你一件事。”
瀾先生貼近艾珵,耳語一陣。艾珵聽後大驚:“怎麼會……”
“連我也無法。這孩子,無力迴天了。”
瀾先生眼中蓄了淚水,忍不住將手覆上自己的臉。艾珵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把瀾先生擁入懷中。瀾先生趴在他的肩頭,攥緊了手中的帕子。
“難道說,我又要再經歷一次失去女兒的痛苦麼……”
瀾先生聲音中難得有了一絲哭腔。艾珵安慰地輕輕撫著瀾先生的後背。
“不會的,不會的。若汐這孩子機靈,心思鬼著呢……”
話雖如此,艾珵卻覺得有些心痛。他不得不承認,自從瀾先生小產,他一直放不下那個孩子。當他的妻子突然把若汐這個名字給了一個他不認識的女孩,他有疑惑,但他沒有惱怒。他知道妻子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打算。她是個理性和感性平衡的人,不會做出無用的舉動,這孩子一定有什麼不同點,讓她能這樣高度欣賞她。
他也在觀察。這孩子心思活絡,活潑開朗,若真的是自己的那個若汐,未必不是這樣。有他這樣一個爹,會差到哪兒去?他失笑。要是女兒真的出生了,定當是長得像妹子,性子像我。有妹子在,也不會太笨;有我在,她也不會手無縛雞之力。這麼看來,現在這個若汐,除了長得不像妹子,其他都還好。
想到這裡,他心頭也湧起一陣酸澀,彷彿那若汐當真是他女兒一般。瀾先生收拾好自己的情緒,懸而未滴的淚也生生咽回去,用手帕輕輕揩了揩眼角,語調也恢復了平靜。
“切莫叫若汐知道此事。她既沒有說,興許也不希望我們知道。”
“是了。我也是這麼想。只是妹子,你為何……你為何這樣看中這孩子?”
瀾先生垂眸,瞞下若汐是穿越者的事實:“她與我第一次見面很倉促,可我總感覺到一絲奇特,彷彿這孩子不屬於這裡……也許,是我太思念我的女兒了。”
“有漪這孩子也不錯……”
“她畢竟是師姐的女兒。有漪這名字雖然也是我起的,但至少知道這孩子的生母是誰。我不能奪走師姐的孩子。”
艾珵沒了話。瀾先生又道:“我知道你一直不理解我為什麼要把這個珍貴的名字送給一個平素不識的孩子。但風邪,你相信我,這孩子,當得起這個名字。”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我自然是信你的,妹子。咱們的妹子,做事考慮最為周全,為夫豈有不信之理?”
“既如此,我便也放心。如今,找到陰如暝是第一位。我已遣有漪去找,你的二位弟子,想是也閒不得了。”
“正是。”艾珵點頭,“他們倆也已經被我派出去了。分頭行動,查的也快些。”
“是了……”瀾先生嘆出一口氣,“這一趟可真是苦了阿止。丈夫孩子,還有弟弟一下子都出了意外。幸而息渺活了過來,不然可叫她怎麼辦呢……”
……………………………………………………..
幽蓮夫人此時正輕輕撫摸著息渺的臉。息渺還有些陌生,一雙明亮透澈的眼睛尚有些無措,但手卻很聽話地覆上幽蓮夫人的手。
“阿孃啊,本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可你卻回來了,阿孃就還有活下去的動力。接下來,再也,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阿孃保證……”
息渺只是看了看幽蓮夫人。
“抱歉,夫人……”
“夫人”這兩個字重重砸在幽蓮夫人心上,但她只能微微一笑,含淚接下這疏離的稱呼。息渺眼光悄然向上一瞥。幽蓮夫人見狀忙將自己的眼淚咽回去,向她展露一個溫和的笑容:“阿孃不求你記起全部來。即便是忘了阿孃也沒關係,只要你活著,阿孃什麼都願意。”
“阿孃……夫人是我的阿孃嗎?”
息渺伸手擦去幽蓮夫人沒控制住滑落的淚水。
“對不起,我什麼……也記不起來。彷彿心裡空了……空了很大一個空間。也許,是為了騰出位置存放我接下去的記憶吧。”
息渺淡淡一笑。幽蓮夫人抬眼,她頓覺息渺變了。她似乎說話更流暢了,可也……趨於平庸。
她狠下心想“初弦,我不要你了”,測試息渺是否還有讀心術;可息渺只是露著恬靜的笑容,連眼睛都沒有撇開,一心一意盯著幽蓮夫人看。
原來如此麼……果然是要付出代價的啊。
連幽蓮夫人都不知道為什麼息渺會有讀心術。大抵是自己孕時吃下過自己爹爹送的“鏡心丹”?
那時候吳鳴還懷疑那顆丹是自己為了用孩子要挾他而保胎的藥。
她承認自己心有太多顧慮,求南宮興研出一種藥來,能叫她吃下後雙目清淨,明曉吳鳴內心所想。誰知這藥效沒能在她體內出現,反倒是過給了女兒。女兒有讀心術是她所始料未及的。她以為是丹藥研製失敗了,還曾隱隱擔心自己會不會毒發身亡;然而父親對自己的愛使她掃去一切擔憂。父親不會允許自己的女兒因為自己送的丹藥而出事。
那本就是初弦不該擁有的能力,不若直接撇去倒也罷了。少許多糾葛。想到這裡,幽蓮夫人心緒稍稍好了些。
“沒關係的……如你所說,忘記是為了更好的記住。以後,阿孃帶你一點點想。我的初弦……你活著,我就很滿足了。”
“阿孃……我爹爹呢?”
“你爹爹……”幽蓮夫人心臟抽痛一下。她沉默良久方開口。
“你爹爹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他對初弦可溫柔了,就像世間所有的好父親那樣。”
“那我以前可真是幸福。”息渺聽後又是微微一笑。
“是啊……我也很幸福。”
只是,自己當時不知道他有多麼難……
自己真的幸福……嗎?
她又是失笑。
即便知道了也不能理解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吧。把自己的苦難附給妻女,雖然有這樣偉岸的理由,但自己還是有些不快。若他還活著,誤會也解開了,他們仨未必能和別的一家三口那樣和睦。吳鳴是什麼樣的人她心裡有數,即便親口承認自己厭惡她們也不會吐露對她們半分的愛戀。
初弦失憶未必不是壞事,至少,她的口齒清晰了不少;至少,她還認我這個母親。
至少……她會有一個好父親。她不記得父親長什麼樣子,她不記得父親怎麼對待過她,但她可以想象出一個吳鳴。這個吳鳴愛她,疼她,會給她做風箏、買小玩意兒,會讓她騎在自己的脖子上,會對著她露出一個父親會露出的笑容。
幽蓮夫人把眼睛瞥到地上。陽光輕捷地在息渺的腳邊雀躍。雪又紛紛揚揚落下,息渺的眼神轉而去看雪花。雪白的頭髮,雪白的瞳孔和著本就更為純潔的白的雪,組成一個白色的世界,在幽蓮夫人面前閃動。她在一瞬間覺得自己身上的顏色很髒,汙染了這個白色的世界,於是默默走了出去。
走出去後,她才終於抑制不住,跪坐在雪地,覆住自己的臉大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