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瀾，你終於來了。我已等你很久了。”

瀾先生推門進來，輕笑一聲。

“師姐，我沒出聲，你怎知是我？”

海姬此時已經卸下頭上所有的裝飾，一頭瀑布般的長髮直垂到腰間。她身著中衣，轉過身來，朝著瀾先生微笑。瀾先生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坐到床邊，而後輕輕把海姬的手捂住，凝視著她的雙眼。

“師姐，你眼角有皺紋了。”

“是麼……”海姬垂眸，“也對，我已經快五十了。就算武修顯年輕，可壽數是擺在那兒的，改它不得。若師姐沒記錯，你也已經四十了吧。”

“是。”瀾先生嘴角微微上揚，“等過了三月十二，師妹就四十一了。”

“可你看起來真年輕。”海姬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瀾先生臉頰邊的那縷頭髮，“就這麼一衝眼，只當才三十出頭……”

“師姐……”

海姬露出一個欣慰又苦澀的笑：“也就只有你還叫我一聲師姐，其餘的……都以我為恥。我知道你為何叫我過來，是怕我趁你不在梁州，對太子他們下手，對嗎。”

瀾先生沒有否認。

“我需要保險。太子終究是梁國根脈，若你傷他，我也難再保你。你還要復仇麼？”

海姬沒有回答這個尖銳的問題。她最想殺的江鑫已經隱居，她不缺眼線，只需幾天就可以找到他，這無需擔心。依她的本性，她必然要殺他的；但其餘太子黨的人呢？他們本就與她無冤無仇。萬涵山莊建立之始就與太子黨不共戴天，不惜創造出各種事件給太子製造阻礙，但她最愛的阿瀾就是太子派系的人……

海姬沉默了很久。瀾先生知道她內心有煎熬，追問道：“阿瀾知道，師姐最愛阿瀾了。可即使阿瀾是太子派系，師姐依舊不願意投誠麼？”

“……你這麼說，是想毀掉我苦心經營多年的萬涵山莊？”

海姬的聲音有些低沉。瀾先生不卑不亢：“可師姐，你一開始建立萬涵山莊，不正是因為太子黨的江鑫錯殺了莫哥哥麼？江鑫已然歸隱，說得難聽些，師姐你若要復仇，找江鑫一人就可，為何還要為難珏兒？”

“你……”海姬一時氣噎。瀾先生似是猜到了什麼，低聲詢問。

“是皇帝？”

“……”

海姬沒有回答，但這正是最肯定的回答。

“我猜的果然不錯。”瀾先生像是被證實了，緩緩舒出一口氣，“我本以為自己想的太過複雜，沒想到……”

她搖頭失笑。

“皇帝這盤棋下得可真大，連我也險些成了他的棋子。師姐願意聽聽麼？”

海姬未置一詞。但很顯然，她想聽瀾先生說下去。

“皇帝很早起便籌劃好了一盤大棋。說來可笑，萬涵山莊的建立本就是考驗太子的棋碼，對嗎？”

“一開始，我並不敢想這麼大，畢竟虎毒不食子，派系紛爭，勢必會使兩方流血，誰也難保全自身。可君心如海，他只是為了鍛煉出一個合格的繼承者，故而利用江鑫錯殺莫雲林的冤假錯案，給你一個創造對立派系的動機，讓太子去平衡兩方的壓力。那時候珏兒還沒出生，皇帝根本不在乎是誰登上皇位，他要的，是一個天平一般的朝廷，和一個有能力控制天平的人。”

“無論太子是誰，若是他能力足夠的強，能夠很好平衡兩方派系，便是個合格的繼承人，這嗣位也坐得住了。皇帝沒想過誰能夠完成這一平衡，然而一場天厲過後，他沒了選擇，珏兒不得不承擔起他父皇給他設定的困難。”

“其餘的不提，師姐是怎樣的人我最清楚。師姐有怨報怨，決計不會牽扯進其他的人，怎麼可能會就這樣與太子黨死磕到底？”

海姬瞳孔微顫。她緊緊盯著瀾先生，聆聽她接下來的話。

“除非是……比師姐更強大的人要求師姐這樣做，甚至以其他事情相逼，使師姐不得不同意，那個人就是皇帝。皇帝要你，萬涵山莊的主母繼續給太子製造難題，鍛鍊太子心性。若你不從，他是不是就會對宋錯下手？”

“……是。”海姬咬著牙承認，“他知道一切。是他讓江鑫殺了我夫君，也是他推波助瀾叫我成立了萬涵山莊。一個梁國的皇帝，竟想著讓自己的國家一分為二，豈不可笑麼？”

“正是。他怕國家會失控，陷入危機，所以他找到了我。”瀾先生從容回答，“如果以我為所謂的弈棋人，我做得好，幫助太子穩定局面，使其成為控制天平的人，自然是最好；若我不成，他也可以把我作為替身，和劉黃達一樣說我是牝雞司晨，辦事不力，棄我保己，出來控制局面，到時候師姐一派必然會落得非命。這樣，他不僅能除去之前這場事件的所有痕跡，還可以得個平定叛亂的美譽，理所當然在太子掌權後作為太上皇控制全域性。”

“他是個皇帝，他要的是完全的控制。他看起來整日在殿中誰也不見，彷彿清心寡慾，但他才是真正的弈棋人。我們整個梁國就是他的棋盤，兩個派系就是黑白兩子。無論黑白兩子誰佔上風，對於皇帝來說都是最好的。他擁有最大的利益。我在他眼中從來不是對弈者，我也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可惜多年以前我明白一切，早已跳出了棋盤，他也奈何不得我了。”

“明面上，是萬涵山莊和太子派系的爭鬥；可暗地裡，皇帝是萬涵山莊最大的控手。師姐，我的對手不是你，而是皇帝啊。我是太子派系的弈者，而他，便是萬涵山莊的弈者。這麼多年下來，我一直是和他在鬥。師姐，你不覺得可笑麼？”

瀾先生疲憊一笑。海姬似有些不可置信：“你……你為何知道的如此詳盡？”

“妄海那一次，師姐就已經給了我提示。我本就懷疑此事，心裡有了大概的猜想；而師姐叫我離朝堂遠一些，這印證了我的猜測。我的想法沒有錯，我也就更能放開手去做。皇帝對我的想法何嘗不懂，他欲納我為妃，正是因為我若成了妃子，很多事情便成了禁忌，再做不得。這樣，我就徹底成了一個沒有威脅的棋子，只等被棄之日。”

“若不是我找得理由脫身，我想是早已被埋沒深宮，束手束腳；或是飛蛾撲火，落得違逆宮規的身死下場。我一步步分庭抗禮，成為太子最大的助手，這是皇帝所希望的；然而我幫助太子操控局面，對於操控萬涵山莊的皇帝來說，又是最大的威脅。師姐只是皇帝的刀，其實沒有任何權力，對麼？”

“全部都被你知道了。”海姬呵呵一笑，“好，師妹。但你是否知道，早在八年前，我就已經成為萬涵山莊的真正操控者了？”

“想得到。”瀾先生朗聲回應，“這八年，萬涵山莊與太子的爭鬥略微輕了些。我在想，是不是萬涵山莊出了問題，或是……皇帝出了問題。”

海姬微微一眯眼。

“這你也知道了？”

“是。”瀾先生肯定道，“皇帝早已經被調包了。而且，那人是平國的聖夫子。”

“這我不知道。”海姬略微有些吃驚，“我只知朱雍遭人調換，可我不知道……是他。”

“皇帝本身並不武修，而且他創造此番局面是為了助太子成長，怎麼可能會想殺了太子。給太子下毒一事，也是因為我在旁邊才知道，不然換了其他人，也只當是皇帝對太子下手重些，不會看出那其實是蠱毒。險哉。”

瀾先生撥出一口氣。

“若我猜的不錯，以聖夫子的手段，真正的皇帝想必早已凶多吉少。只是他眼下在哪裡，我是一點線索也無。”

“你怎會知道如此之多？”海姬狐疑望向瀾先生。瀾先生從容一笑：“本是些自己的胡亂猜測，孰料隨著調查深入，事情的真相與我所猜測的一般無二。若硬要說，只能說是師妹第六感強吧。”

“不。師妹的能力我知道，不必謙虛。不然，你怎能坐到這樣危險的位置。”

“師姐也知我坐了個危險的位置……”瀾先生溫然一笑，“我不允許出錯。走錯一步，就是國家的劫難，也是我自己的劫難。”

“這麼多年，苦了你了。”海姬說不出其他的話，只好輕輕撫上瀾先生的臉，“身體本就這樣虛弱，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

“我身本就應在二十五歲死去，只是多虧了這些年的武修，才生生延至今日。”瀾先生又是疲憊一笑，“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只好搶時間，在自己死前幫太子把一切事情料理好。這是皇帝的心願，也是我在這個位置上的任務。”

“那天你舊病復發……”

“劉黃達害我雙親，害我家族，害我孩兒，更害了燕桓百姓，我心裡恨，但從來不說出口。有些感受藏得久了，就沉積下來，當有一天爆發出來時，便會造成嚴重的後果。我竟恨他至此，連我自己也想不到。不過，也很合理。”

“你那日嚇死我了，只當是你不成了。”

“我發病那一刻也是這麼以為。我以為我大仇已逝，我命該絕。我只是還有未完成的事情，就是珏兒，我才求救於你。不然，由著我去了，也不過就這樣。”

“不……我會心痛。我會心痛一輩子。”海姬站了起來，不由分說就把瀾先生緊緊抱在懷裡，“阿瀾……若你死了，師姐也不會獨活。師姐也不知為何，有關於你的一切我都心憂，只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處……師妹，你絕不會怨我的，對麼？”

瀾先生哪裡會不知海姬所想。她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她知道這禁忌之愛應當掐滅，但她沒有開口。她知道師姐是個怎麼樣的人，她不會殘忍掐斷她最後的念想。就這樣以師姐師妹相處不也很好嗎？

她也輕輕抱住海姬，隨後鬆開了。

“夜深了。師姐，該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