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些吧。”
一隻溫潤的手覆上他青筋暴起的腕子。他的眼睛都要噴出火來,抬起頭正要發作,卻跌入一雙如潭水般清澈溫柔的目光。
女子小心翼翼為他包紮好手臂上的最後一道傷口,動作輕柔,彷彿在對待一件易碎的藝術品。他目不轉睛,直盯著女子看,女子卻是舉止從容,臉上掛著溫暖的微笑。
“許家的人,怎可以這樣自暴自棄?快些好起來,成為真正勇猛的人。”
傷口包紮好,他抬起手臂甩了甩。傷口的疼痛感減輕了不少,他低著頭,很輕的說了句謝謝。女子笑道:“這是我的職責。”
走出靜水,他方才意識到那名女子的衣著不太一樣。那是大弟子才會穿的青衿。
難道那就是靜水的大弟子?
當真溫和。
他愣愣注視著手臂上的布巾,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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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鳴不姓吳,他姓許。
吳鳴的童年不算得好。他母親在他五歲時病逝,只有父親和祖父這兩個親人。一個陽氣過重的家庭,也許能夠誕生血性男兒,但終歸缺了柔情。祖父和父親都是從沙場上下來的武將,血性有餘,溫和不足,他們知道如何成為一個好男兒,卻不知道如何成為一個好祖父、好父親。
他幾乎從未體會過母愛,他的父親愛他母親過甚,再不迎娶其他的女子。對妻子的愛逐漸扭曲成對兒子的苛求,這使得他從小接受的只有地獄般的餓狼訓練。
他每日起早貪黑練棍,練箭,他不得休息,他疲憊不堪。他的左手被箭羽擦的疼痛不堪,他的身上被棍子抽得遍體鱗傷。他受不了,想要告假,結果換來的是父親對他懶怠的懲罰。
他好幾次嘗試逃避懲罰,最終是被父親五花大綁,罰跪在石板地面上。祖父拿過長鞭,抽的昏天黑地,抽的鮮血淋漓,直抽到吳鳴再難支援,頭重重磕在地面方罷休,然而還是要他接著跪,跪到父親或祖父認為他知錯了為止。
在這樣非人的訓練和懲罰下,十二歲的吳鳴鑄就金剛般的身軀與堅硬的心。他被磨鍊的幾乎沒有了感情,就這樣麻木著過去了四年。他是那麼的冷漠,以至於見證祖父和父親被冤枉錯殺時,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
也許這對父子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會醒悟自己親手毀掉了自己的後輩,但頭頂的刀已然落下。他們沒有時間反悔,也再沒有機會反悔了。
吳鳴沉著臉回到空空蕩蕩的家中。他現在是孑然一身,他掙脫了鐐銬,但他也失去了鐐銬。掙脫是他所向往的,可他卻是永遠的失去了他們。他愣愣凝視著自己磨起一層又一層厚厚老繭的手,突然發覺自己失去了生活的意義。
他開始瘋狂自殘。一刀,兩刀,手臂很快鮮血淋漓。他很快因為失血過多跪倒在地,眼前黑黑白白,彷彿整個世界在他面前狂躁。天地不辨妍媸,被天地拋棄的他,或許只能以這種懦夫的方式發洩心中的怨氣。
他是被自己的家僕抬到靜水沂源閣的。他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模模糊糊。混沌間,她來到他的面前。隨著血液被一點點用溫水清洗掉,他的思緒也一點點回到他的腦子,眼睛也看得清東西了。
那是一個溫和美麗的女子,身著靜水青衿,身材高挑,看起來和他年紀差不多大。她的纖纖素手浸在水中搓洗著布巾,而那盆水已然被血染的鮮紅。他的手臂幾乎被他自己毀掉了,然而那女子看著這觸目驚心的傷口,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便取來藥品,細心而熟練地敷在他的傷口。
草藥泥觸及傷口,他終於體會到了疼痛,手腕都因疼痛爆起了青筋。他咬著牙,眼裡都疼的冒出怒火。
“安靜些吧。”
說來奇怪,她這句話說完後,吳鳴真覺得舒服了不少。她包紮好最後一道傷口,同他說完話後就乾脆利落地走了。吳鳴得知她是靜水大弟子後,就想方設法蒐集有關於她的情報,期望在裡面找到一點和她的共同話題。
他發現她是聶家後人。
怪不得。
他小時,曾拜見過她的父親聶儒嵩。那是個溫文爾雅的男子,風度翩翩,眼裡都是無盡的溫和與正義。他恍然大悟,當自己遇上那雙眼睛時為什麼會覺得熟悉。
她的眼睛很像她的父親。雖然眼型並不相同,但那一抹讓人平靜的眼神就如同遺傳那般,永恆地沉在她的眼中。那時候自己年紀太小,不知道聶儒嵩是個什麼樣的人,只是在心裡暗暗種下一顆面善的種子。
那時的聶瑾和她的母親在後院讀書,寧靜祥和的模樣並沒能在吳鳴心裡待上多久,就被無情的父親和祖父掐滅。他見過聶瑾,但當時只是驚鴻一瞥,沒想過自己會在十多年後和她再次相見,而且是以這樣的方式相見。
他模模糊糊記起那個下午,但只有碎片。那天的陽光很好,她坐在後院,旁邊那個女人當是她的母親。她……她長什麼樣子來著?他只記得她在看書,溫暖的陽光在她的臉上輕捷地跳舞。她的眼波流轉,落在字裡行間,不時端起茶來喝上一口。
原來這就是她。這就是小時候的她。
吳鳴愣愣了許久,這才發覺自己一直在發呆。現在天色晚了,該回去了。
回去。不過,回哪裡呢?
他已經沒有家了。許府是他的宅邸,不是家。他回到自己的宅邸,把錢盡數分發給家僕,將他們打發回家;而後直接賣了許府,帶著銀錢直奔燕桓。
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待在梁州。梁州的靜水給予他無限遐想,令他魂牽夢縈。
或者說,是裡面的某個人讓他魂牽夢縈。
他必須躲開她。
她雖不是洪水猛獸,但她有特殊的氣質。這氣質令吳鳴回想起深埋在心底的一縷感情,一縷他已經闊別多年的感情,一縷他不願將其翻出來的感情。
他在登雲和截羽中選擇了後者。他不想參與榮華富貴的爭奪,也不想出盡風頭。他只想做一名刺客,安安靜靜死在黑暗裡,到自己成為一抔黃土時也無人知曉他的名字。他到了截羽,捐掉了自己所有的銀錢,本分做起一名截羽弟子。
有人問過他的名字,他只是說:“無名。”
無名,無名,漸漸被人傳成“吳鳴”。吳鳴本人對此毫不在意。他本就是一個遲早要死的人,名字不就是代號麼,那也就無關緊要了。
兩年下來,他憑藉過人的本領戰勝前任大弟子,成為新的截羽大弟子,在繼州遊歷時認識了林清規。林清規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一切,卻沒有告訴他。
吳鳴在繼州待了三年,之後便要趕回燕桓。回程前一天的夜半,林清規將其約到菩提門前,將他的命運原原本本詳詳細細告訴給他,希望他改變命運。
“可你已經窺得我的結局,若我為了一己私利強行改變,你豈不是會被反噬麼。”
林清規沉默良久。
“吾壽有盈,尚可接受。吾身命格與他人有別,若以吾身為媒介,許是可以渡過此劫。”
吳鳴沒有做出回應。林清規說完這些話後便旋身欲走,被吳鳴出聲叫住了。
“等等,林姑娘。我想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林清規駐足,回頭。她如月光般無瑕的雙眸空洞望向吳鳴的身後。
吳鳴第一次流露出渴望。他的手捏在一起,連手心也出了汗。
“你能看見嗎,我和靜水門派的大弟子,能不能……”
林清規還是那副表情,一動不動的盯著他,只是眼中有一絲微妙的變化。吳鳴自知失言失禮,便黯然轉身離去。離去時,他聽見背後隱約傳來《鳳求凰》悠遠的笛音。
他沒有強迫她愛上自己,而是又一次放手,眼睜睜看著她被艾珵搶去。去他的青梅竹馬。他吳鳴有什麼青梅竹馬,聶瑾連他來沒來過聶府都不會記得,更遑論會對他心有好感。一切都是他自己自作多情罷了。
他繼續他無趣的生活。但得知真相的他,內心也有了自己的決斷。他要以自己的方式解決這一切。他將南宮止趕出截羽。為了確保初弦能被南宮止保護好,他故意留下初弦,令南宮止內心焦灼。初弦一旦回到玄夜,南宮止說什麼也不會再讓她出一點意外。這才是吳鳴的真實想法。
初弦和南宮止……若是她們恨上自己,主動離開截羽,便不會遭受這場劫難了。吳鳴對待自己的妻子女兒冷淡,只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命運。他知道失去親人有多痛苦,他不希望她們為他傷心。如果能讓她們恨死自己最好,至少她們在自己死時不會難過。
能讓她們高興,那就更好。
他努力扮演一個失敗的丈夫,殘暴的父親。他要先傷了她們,才能讓她們心安理得地恨上自己。
他常在夜裡嘆息,又無端地笑出來。他明知自己最渴望的就是家庭所帶來的溫馨和愛意,可他從來沒有實現過。他不能實現。他的人生不配擁有這些。
他笑了,笑得不甘,笑得平庸,笑得理所應當。
“我是個惡人。”
無論是妻子還是女兒,他都想盡方法折磨。他承認他的目的並不完全高尚,因為逼婚,他的確對自己的妻子一點好感都沒有,也承認他恨自己的岳丈曾想要利用他吞併截羽。但他沒有那麼狠的心,他真的沒有。妻子從失望到絕望的眼神,女兒身上的每一處被自己打出來的傷痕,都成了吳鳴心頭的刺。那刺紮在他心頭最柔軟的地方,每一次觸碰都令人疼痛,而那傷口卻被不停的撥動,直折磨得他撕心裂肺。
他再一次面對慘白的月光。初弦,初弦,就是新生的月亮啊。
吳鳴的眼光漸漸黯淡下去。
我要準備好迎接我的命運。
習慣了。
畢竟,自己一直在被迫接受命運,不是嗎?
他高大的身軀被月光包圍,留下高大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