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船隻已航行五天。江鑫的希望隨著一個又一個島嶼的排除而越來越大。宋錯見江鑫這兩天情緒亢奮,也八九不離十猜到了些。正巧丁九自旁邊路過,便拉住丁九問道:“這江大人最近這麼高興,像是要有好事了?”
丁九興致勃勃地回應:“那自然是!”
“不怕物資消耗完麼?”
“在啟航前,江大人就囑咐我們多帶些物資了。一個一個摸排過去固然困難,但我們倒也不怕這些,完全不必擔心生存的問題!”
“這麼說,這次可以滿載而歸了?”宋錯似笑非笑地盯著丁九。
丁九正欲答話,背後卻傳來江鑫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快:“宋公子,目的地還沒到,就已經開始盤算要拿走多少了嗎?”
宋錯冷笑一聲:“江大人,宋某雖受胡老六所託登船,可並未曾有過半點奪財之心。所得珍寶江大人只管拿去就是,莫要將宋某揣度成這般小人!”
江鑫被這看似義正嚴辭挑不出毛病的話噎住了,半天才哼出一句:“花言巧語!看到時候到了目的地某些人還會不會這麼清高!”
宋錯氣急,月白色的長袍都在微微顫抖:“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們本均無惡意,為何上來對我就是一通批判呢!若您覺得宋某會對您不利,您大可現在就將我逐下船去!”
幾個船工圍觀,慢慢靠攏。江鑫鬍子都吹起來了,死命攥著自己的披風,鬆開時,那披風都被攥出橫皺來。
“發生什麼事了?”平靜溫和的聲音如水劃過,所有人的目光頓時向她聚集去。
“瀾先生,您的病好了?”宋錯搶先一步上去,伸出手去欲扶她,又微微向後一縮。江鑫眼裡也露出一絲亮光,但並未做出什麼動作。
瀾先生一襲常服,那件帝釋青的外袍在強烈的陽光下才能看出隱約發光的金線繡的花紋。她伸出搭在腹部的左手,輕輕按了按宋錯的手,笑容溫暖又和煦。
“我已康復了,各位不必擔心。只怪我不夠仔細,下次注意就是了。”
“那就好。”在場的人無不為瀾先生的“康復”感到高興,只有瀾先生敏銳地感受到一片祥和下的殺機。她很肯定,妄海之行,必然會充斥著血腥味,從前幾日那兩個人的對話中就可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她也已知道,只是現在不是點破的時候。
本以為這場鬧劇是偶然,沒承想晚上又出現了新的風波。
戌時一刻,前甲板。
齊伯得知排除的島已過半,又燒了辟邪茶請一眾人喝,說是“離海姬大人是越來越近了,這茶必得要喝,以防小鬼刺探纏身”。他甚至要求“大病初癒”的瀾先生“多喝幾碗”,因為她“體虛”,更容易“被附身”。瀾先生婉拒了。
“喝一口,瀾先生!您不喝,其他船工哪敢喝呢。”
江鑫本來就不信這些,知道紙錢灰喝下去,可能會使人生病,早上又和宋錯吵過一架,又擔心瀾先生的身體會被折騰壞。複雜已極,終於激怒了他。他奪過那碗茶,將它潑出去;又把整一鍋水端起來統統傾了出去。
齊伯的眼睛都瞪圓了。江鑫把鍋一擲,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這老頭真不識相!讓船工弟兄們喝這個,我本就不樂意,你倒還得寸進尺起來了!若我不阻止,你是不是還要再來個第三次第四次第八次啊?!你說,弟兄們喝了這玩意兒拉痢疾死了怎麼辦?那你這老頭來做苦力來抵命嗎?”
齊伯被他嗆了一頓,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手要抬起來指著江,最終氣一閉暈倒了。
“啊呀,齊伯!”幾個附近的船工忙去扶起齊伯,把他抬回艙室。江鑫本來只是想發一通脾氣,結果卻把齊伯氣暈了,心裡也不是滋味兒,只能煩躁的來回踱步。見船工們還圍在周圍不散去,他怒吼了一聲:“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活兒都忙完啦?別在這兒現眼!”
眾人嚇得一怔,如鳥獸散。
江鑫踱到船邊狠狠拍了一下船舷,怒視著海面。丁九在江鑫身邊呆了數載,早知其脾性。他嘆了口氣,向瀾先生和宋錯謝罪:“我家大人失態,還請瀾先生和宋錯海涵。”
宋錯本來有些鄙夷的看著江鑫,但丁九既說了這話也不好再擺臉給他看;瀾先生壓根沒有生氣,溫潤的笑了笑。他們二人見丁九似乎有話要與江鑫去說,便各自託故離開了。
丁九內心極為感激宋、瀾二人為他和江鑫創造的空間,慢慢走到江鑫身邊,感慨地拍了拍江的肩。
“義父,您的性格實在是過於婞直了。您這樣,不會覺得孤獨嗎?“
“…….”
“義父,知道您很厭惡那些扒高踩低,做事沒有條理又沒有男子氣概的人。可世間就是這樣,不然,我也不會成為您的義子……”
“唉……”江鑫這才吐出一口氣來,“你今年,二十八了吧。”
“是的,義父。”
“我還記得二十八年前,你還在襁褓之中,你母親把你託給我撫養,不久就死了。我那時候還意氣風發著呢,在想該怎麼把你培養的像我一樣剛強堅毅;可現在看來,你比我優秀。你……能活得很好。”
“我何嘗不恨那些小人呢。若不是他們,我的家庭不會破碎,我的母親、族人,也不會血灑黃土。義父,我是決計要報仇的。”
江鑫沉默了一會兒,轉而迎著海風嘆道:“來,小子。今夜,陪你義父喝一杯。”
丁九應了,去儲藏室拿出來兩大壇酒,爺兒倆拿著酒碗一言不發的對酌。偶爾碰一碰酒碗,就算交流了。
江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眼望著海面出神。丁九察覺:“義父,您怎麼了……”
江鑫仰頭將酒一飲而盡,端著酒碗喃喃道:“不知這趟下來,我還能不能陪你小子去玉春園好好喝一頓了。”
丁九不解,忙阻止江鑫接著說下去:“義父您在胡說些什麼,我們都能平安回去的!”
江鑫沒有接茬,轉移了話題:“你說,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去呢?”
丁九沉思了一陣:“還有兩三個島沒有探查過了。想來回家的日子不遠了。”
江鑫乾咳了一聲:“你回得去,我想必是回不去了。”
丁九的心裡泛起一陣酸澀,像是有什麼東西堵在胸口,又大又軟,使他透不過氣來。想哭都沒有眼淚可流。
“義父若是也走了,叫丁九怎麼辦呢……”
“傻小子,你要真的把我當你父親,怎麼不跟我姓江啊?你那腦子裡打的什麼小九九,我怎麼會不知道。我以前就跟你說過你的身世,可你也沒跟你家裡人姓,也沒跟我姓,坦白了就是要自己幹一番事業嘛。”
“你好好幹。我三十年前年輕氣盛,皇上派我來這妄海除海賊,我太急功近利,想幹出點成績來,汙衊了一條好漢,把他誣作水匪殺了。我有預感,這次我要還這條命了。你別走我的老路,冤了百姓,人家到頭來不會饒你的。”
丁九應了一聲,兩個人就沒再說過話。酒喝過身上暖和,可海風又吹的他們頭冷,似乎迷迷瞪瞪的也就要睡了。正在混沌之際,江鑫聽得艙室裡似乎有人在喧鬧。
“怎麼了,鬧哄哄的。”江鑫的臉色酡紅,眼睛半睜了睜。
“我去看看。”丁九起身,慢慢向船內走去。不一會兒就跑回來了,看起來有些惶恐。
“發生什麼事了?”
“齊伯…….”
江鑫的酒醒了大半。
“不會齊伯……”
“嗯,江大人。齊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