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冬天。
這次冬天,卻是下了雪的。瀾先生留在靜水養身體,與朱珏待在一起的任務自然落在我的頭上。我明白這是瀾先生支開我的一個託詞,她知道如果不支開我,我這幾日會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哪兒都不去,更不會出去玩耍。
她好像很期盼我出去玩。我本來還想犟一犟,有漪無洭和阿薀卻笑著把我推走了。
有漪:“若汐,這兩天雪大,可以好好出去玩呢。”
無洭:“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你可快走吧。”
阿薀不知道我是去朱珏那裡,所以也嘻嘻哈哈讓我出去溜兩圈。我只好順著她們的話乖乖出去。我一開始其實沒有去東宮的打算,不過轉了一圈也沒地方可去,繞著繞著也就繞到東宮了。
朱珏聽說我來自然是很高興地迎接我,且很默契地沒有問瀾先生為什麼沒有一起來。前兩天那場審判是他親自做的決定,自然要給瀾先生一點空間緩一緩,她這段時間心力交瘁,再這麼下去遲早垮掉。
我靜靜一笑。他讓我稍等,自已有些國事要處理,叫我先坐在旁邊,吃糕點或者喝茶都隨意;如果要取暖,旁邊就是錫奴,隨拿隨用。我沒有坐,而是慢慢踱步到殿外,靜靜觀賞著紛飛的雪花。
這個點兒,靜水在做什麼?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下午一點三十三分,瀾媽沒有其他什麼事情的話大概在午休,有些活潑的師姐應該出去玩雪了。至於有漪她們,大抵一直在照顧瀾媽,眼下正在微瀾居附近休息吧……
不知為何,我的思緒飄了一圈,竟飄到了久無人住的玄月殿。
“是啊,如果琅姑姑還在……”
我開始幻想玄月殿裡重新湧出人氣兒。
如果琅姑姑還在,現在一定張羅著做些玉米蘿蔔排骨湯給我們暖身子。她會親自試一試鹹淡,然後讓微火在那裡煨著,發出極美的香味。等我們踏雪歸來,她會令佩兒給我們一人盛上一碗,在我的碗裡多放兩塊排骨……
轉眼一年過去了。琅姑姑不在了,陌然姐姐消失了,兩個人,我都找不見了。
佩兒現在冷嗎?會不會正撫摸著困住琅姑姑的冰冷的石磚哭泣?
她們那裡在下雪嗎?她們能賞雪嗎?
陌然姐姐此刻,又藏在何處呢?
……
“是在想母妃麼?看你穿成這樣就走到外面了,不怕冷著麼?”朱珏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邊,為我披上一件花青色大氅。
我垂首不語。朱珏自然知道我現在心情不佳,也未多言,只是輕輕拉起我的手呵氣。
“你這是做什麼?”
“看你這樣安靜,我倒快忘了你是個多動的性子。”朱珏一邊呵氣,不忘嘴邊叨叨兩句,“你說你,也不用錫奴,我這裡這麼多錫奴又用不過來,你跟我說,我叫他們給你端一個就是了,何苦這樣凍著自已。”
“……”
我沒說話,只是嘴角漾開一個小小的笑容。
“你啊,別總執念於此了。母妃自已也曾說過,你牽掛一個人,可以,但你若因此被磕絆住,反而會使兩方難以安寧。”
“逝去的人會躲在雲中,雨雪落時來人間看你。”
“換句話說,你若執意留著留不住的人,反而不是件好事。人就應當向前看。”
“說起來,今年雪下得這麼大,瑞雪兆豐年呢。”朱珏的眼睛亮亮的,像是有雪花在他的眼中閃爍,“這樣好的雪,不玩可惜了。朕國事都處理完了,總算可以好好玩一場了!”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朱珏就衝到後院裡去。
“珏憨憨!”我只怕他著涼受寒,忙跟了出去。朱珏捧起一團雪來,認真感受著它在手心的溫度。
“若汐你看,多美呀。”
說到這裡,我只看他慢慢轉過身去,隨後聽得一句詩來。
“世人皆愛羅浮夢,唯吾獨賞六出花。
寒泓繪盡世間白,難得天宮墜玉沙。”
吟罷,朱珏轉過頭來對我哈哈一笑:“剛編的,喜歡嗎?”
“你……很久沒看雪了嗎?”
聽我這樣發問,朱珏沒仔細考慮,脫口而出:“前些年都忙於在老師這裡學習,沒有時間出來玩。老師雖則待我很好,時常叫我休息,但我是不願的。若是一國太子這般貪玩,又怎能治理好國家呢?”
“而且,前些年也沒下雪。”
“前些年,也沒有能陪我一起玩雪的人……”
說到這裡,他迅速瞟了我一眼,然後故作鎮靜地清了清嗓子:“周邊侍衛都不合適。公公怕傷著朕,也不願意暢快打。老師身體不好,她即便再厲害,骨子裡是虛的,又有傷,不能碰冷的。朕不會要求他們陪我玩的。”
“想不到你還這麼細心。”
我抿嘴一笑。朱珏也不願意再這樣扭捏,大大咧咧一把拉過我去。
“今兒我可找到陪我玩的人了。若汐,可不許讓朕失望。”
“哈?做了皇帝,就開始命令起我來啦?”
朱珏聽見這句話明顯嚇了一小跳,唯恐我惱了;但抬頭一看我又是笑著的,於是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嗯!朕命令你!”
“好好好,看我今天不把這個仗勢欺人的皇帝打成一個雪糰子!”
我隨手抓起一把雪,放在手心裡狠狠攥了攥。還沒等我動手,朱珏的雪糰子已經近在眼前。
“唔!”
眼見我被擊中,朱珏臉上笑得更放肆了。
“好,首戰告捷!”
“你可別得意,之後有的是你哭的時候!”
我把手中的雪團又攥了攥,狠狠丟出去,雪團撲地一下打在朱珏的肩膀上。朱珏樂得哈哈大笑,又搓了一個雪球,而後往我這裡隨意一丟。這個雪球沒有打中我,我正要嘲笑,忽然又是一個雪球破空而來,直擊中我的右肩。
“誒!你耍賴!你一次搓兩個雪球!”
朱珏笑得很健康:“兵不厭詐嘛。”
“哼,看我的!”
我也學他,一次丟擲好多個雪糰子。可惜不知是他身手太好還是我準頭太差,我愣是一個都沒丟到。
幾場打下來,我只輸不贏,他倒是跟個常勝將軍一樣,笑得比誰都開心。為了報復,我把一個雪團幾乎攥成冰坨子,朱珏看了連連告饒:“若汐,你這玩意兒要是砸在我腦袋上,大梁可就要易主了。”
“易主了有什麼不好?到時候我來當大梁的皇帝。”
我正在興頭上,隨口一說,沒承想朱珏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陰沉了。我也意識到自已口出狂言,一下住了嘴。他可是大梁的君主,即便我和他關係再好,遇到這樣的事情,他也決計不能留情面的。這是事關國家的大事!
果然,他把手中的雪團隨手丟下了,而後叫來兩個侍衛。
“靜水弟子若汐,口出狂言,妄圖易主。著押去後殿,非朕允許,不得擅自出入。”
兩個侍衛也知道事態的嚴重性,也不多廢話,直接把我拉下去了。他們也知道我這次說話已經是以下犯上了,不敢為我辯解。我就這樣被拉入後殿,隨後鎖上了門。
後殿的窗紙很厚,但還是可以潤破。我默默坐了一會兒,腦子裡卻像走馬燈一樣不斷地重複著剛才的回憶。朱珏惱了。確實是我說話的問題。以往這麼說話,若是大臣妃子,想是早就被割了舌頭;他留我一命,只聽候發落,一直對我最大的仁慈了。
只是瀾媽媽……我剛做她的女兒,就捅下這麼大的簍子。也許,是天意不讓我成為瀾媽媽最可靠的女兒吧……
隱隱聽見外面有異樣的聲音,好像還有竊竊私語的聲音。我並不清楚這是什麼聲音,太輕了,聽不清楚。我潤開窗紙,朝門外瞄去。
只見朱珏滿身是雪,和兩個侍衛一起賣力地在堆雪人。宮中不缺能工巧匠,能用雪堆出精妙絕倫的作品。但他沒有。他只是和侍衛們一起堆了一個勉強看著像個雪人的雪人。
“阿魚,你說,這個會不會太醜了?”
“若汐姑娘不會在乎這些的……說起來太子殿下……”
“朕不是太子了!”
“啊對不起,皇上,與其討論雪人好不好看,不如關心一下若汐姑娘吧。萬一若汐姑娘以為是自已失言惹您生氣,心裡必然會害怕的。”
“啊……”朱珏一拍腦袋,結果手上正好有個雪糰子,扣了他一身,“忘了這茬了。本來只是想逗一逗她,但她看起來確實要哭了。”
“是啊,皇上。您剛才可嚇人了。咱們都以為您是真的動了殺心呢。”
“朕怎麼可能會對若汐動殺心呢。”朱珏一臉委屈巴巴的樣子,“朕就是想演戲演全套。她要是真的以為朕生氣了,就會很安分守已,也就不會發現朕給她準備的這個小禮物嘛。”
“說要生氣,朕這一輩子最捨不得朝她們發脾氣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老師,一個就是她。”
“皇上,恕在下直言,皇上怎麼對若汐姑娘有這麼深厚的情感?”
“不知。”朱珏搖了頭,彎下腰去撿了根樹枝插在雪人的左側,“但朕對她可真是‘一見知君即斷腸’了。”
另外一個侍衛哈哈一笑:“那皇上可曾想過,把若汐姑娘請進宮來?若汐姑娘今年已是二九,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皇上,國不可一日無君,後宮亦不可一日無後。自沈皇后仙逝,後宮可一直無主,全是娘娘們自已在顧著自已啊。”
“皇后?唔……”朱珏像是在思考,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隨即他又彎下腰去,“若汐……朕問問她。不過依朕看來,她八成是不依的。”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