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街頭。
相較於剛開始時士民閉戶不出、小兒聞燕王劉封之名止哭,大街小巷都有了車流人流。
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孩童的嬉笑聲穿街走巷。
一面面諸如“劉郎大瓜”“劉郎小瓜”“劉郎綠豆”“劉郎黃豆”“劉郎糕”“劉郎裁衣”的旗子也出現在小販的推車和門店的牌匾上。
仿若昔日上庸街頭。
身著布衣內甲的劉備,看著那一面面“劉郎”字首的旗子,一時之間,有些錯愕。
祭祖禮後。
劉備安排了一應諸事後,決定微服走訪長安街頭。
如祭文中“備本支庶,涿郡織蓆”所述,劉備雖然是漢室後裔,但也只是旁支庶出一脈,跟中山靖王的嫡系偏了不知多遠。
哪怕在涿郡劉氏中,劉備也只是個家道中落的小戶出身,一度靠著織蓆販履謀生,能師從盧植也是受同宗資助。
故而劉備與民間長成的漢宣帝劉病已一樣,能與底層百姓共情。
在平原的時候就經常赤著腳與百姓一同耕地,一同蹲在田坎上吃飯閒侃。
即便後來官越來越大、甚至於封王稱帝,劉備也沒丟掉這個習慣,反而更樂於此道。
知民疾苦,才不會發出如某司馬家傻兒子一般“何不食肉糜”的抽象發問。
只是今日這走訪,著實令劉備“大開眼界”。
“這是,誰安排的?”
劉備看向左右的程畿和郭攸之,語氣有些不愉。
朕是來走訪的,不是來看長安街頭計程車民百姓作秀的。
程畿和郭攸之紛紛搖了搖頭。
“陛下,丞相和尚書令諸務繁忙,應不會多此一舉;太子和燕王也犯不著如此,或許.....是個誤會。”
“容臣上前問問。”
就在郭攸之要上前詢問時,劉備止住道:“都說了,出門在外,不可自稱臣,也不可稱呼我為陛下。還是我親自去問吧。”
劉備信步上前,來到一處掛著“劉郎糕”旗子的小販處,熟練的攀談。
小販見劉備雖是布衣但氣度不凡,也是十分熱情。
見劉備問到大街小巷的“劉郎”旗子時,小販的語氣明顯有幾分興奮:“老丈有所不知,昔日燕王殿下大軍入城時,長安大街小巷都是緊閉房門,生怕遭遇兵禍。
燕王殿下入城後,見士民百姓驚懼,更有小兒聞燕王殿下之名嚇得不敢哭泣,於心不忍又深感愧意,於是就以‘口渴’為名為一老丈挑了滿滿一缸水。
燕王殿下又稱,是方今天子有教誨: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
長安街頭小巷,多頌燕王殿下仁德。
後來太子殿下入長安撫民,一賣粗糧餅的老丈不慎衝撞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僅沒有責怪,反而因車馬踐踏了老丈的旗號而深感愧疚。
太子殿下遂提筆為老丈寫了一面旗,那老丈又十分膽大,竟又請‘太子’留名,要留著傳家。
恰巧燕王殿下也在一旁,就稱:太子殿下既然是替天子撫民,就不應該拒絕民眾的請求。
燕王殿下又言:留太子殿下真名欠妥,方今天子又姓劉,不如留以‘劉郎’之名,亦可表示長安民眾對天子殷切期盼之意。
我等後來聞之,爭相請太子留名,老丈所見有‘劉郎’旗的,皆是太子親筆。
故而長安街頭也有童謠‘劉郎旗,飄長安,燕王挑水民心歡。太子題字傳佳話,善小為兮漢室安。’”
一旁的程畿和郭攸之已經聽得目瞪口呆了。
原本劉備今日私訪是想帶上劉封和劉禪的,順便教誨二子不能因為如今發達了就忘記體察民生疾苦。
結果劉封和劉禪皆稱怕被人認出,不願跟著劉備同行。
好!好!好!
怕被人認出?
的確,完全沒說錯!
畢竟大街小巷的“劉郎”旗,全是劉禪親筆。
郭攸之想收回方才那句“太子和燕王犯不著如此”了。
能當劉備侍中的人自然也不傻,劉封剛入城時為了安撫民心替老丈挑水還可以說是偶然為之。
賣粗糧餅的老丈恰巧衝撞了太子,恰巧旗號被踐踏,恰巧燕王也在一旁,恰巧老丈斗膽請太子留名,恰巧眾人爭相請太子留名,恰巧太子願意留名,恰巧長安又有童謠......
一件巧合是偶然。
件件巧合若還是偶然,那就是小覷郭攸之的頭腦了。
程畿的心境亦如郭攸之一般。
【太子和燕王,深諳陛下之心啊。】程畿暗暗感慨。
若換做別的深居高閣的皇帝,或許會覺得大街小巷的劉郎旗犯了忌諱。
劉備不會。
此刻的劉備,心頭如同被抹了蜜一般。
尤其是聽到那句童謠的時候,劉備的臉色更如紅光煥發。
恰巧此時。
一群蹦跳的小童又唱著童謠穿過人群,那清脆的童聲也敲在了劉備的心頭。
“劉郎旗,飄長安,童子之言,最是真誠啊。給我挑兩斤‘劉郎糕’帶走。正好也給我家那兩小子也嚐嚐。”劉備笑呵呵的。
隨後。
劉備又挨著攤位瞅,或是上前攀談,或是一旁靜聽,臉上一直都洋溢著笑容。
而在後方。
劉封和劉禪同樣布衣內甲,頭戴草帽遮掩,隱於人群中。
“兄長,我們這樣做,是不是太刻意了?若是父皇怪罪......”劉禪畢竟是受過許靖專業培訓的,多多少少有點“老實孩子”的特性在。
劉封卻是笑呵呵道:“別擔心,父皇若真的會怪罪,就不會一逛就大半個時辰不離開了。若是待會兒父皇要訓斥,自有為兄替你擋著。”
劉封的泰然,讓劉禪多了幾分心安。
雖然劉禪是太子,但如今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
劉禪心思細膩。
劉封完全可以撇開劉禪單獨來做這些事,偏偏卻拉上劉禪,還讓劉禪親筆書寫旗號,一切皆以劉禪為主導。
【兄長維護之心,孤必銘記在心。】劉禪暗暗發誓。
正聊間。
前方郭攸之走來,低聲道:“兩位殿下,陛下有請。”
劉禪驚呼:“被發現了?”
郭攸之嘴角抽了抽。
跟了大半個時辰若還發現不了,我這侍中也別當了。
劉禪也反應過來,臉色微紅。
劉封卻是拍了拍劉禪的肩膀,笑道:“既然被發現了,那就不用藏了。方才我見父皇買了糕點,正好去蹭幾塊。”
片刻後。
一處安靜的小亭。
劉備斜倚而坐。
劉封和劉禪低頭站立。
“說吧。誰的主意?”劉備板著臉。
劉禪忙道:“父皇,是兒臣的主意,與兄長無關。”
劉封笑而不語。
劉備瞪了劉封一眼,道:“公仲,真是阿斗的主意?”
劉禪再次強調:“父皇,真是兒臣的主意。”
只是看著劉備瞪過來的眼神,劉禪的語氣也越來越弱。
劉封一本正經:“父皇,太子一向實誠。”
看著劉備那一副“別以為能騙我”的模樣,劉封又一本正經的承認:“父皇,這的確是兒臣的主意,但也是太子的心意,更是長安士民對父皇的殷切期盼。”
自古好話,人都喜歡聽。
尤其是兒子夸父親的話。
劉備亦不例外。
程畿和郭攸之在一旁偷著笑。
當著陛下的面,睜著眼睛說瞎話,也就燕王敢如此了。
不過兩人也沒閒的沒事的去呵斥劉封無禮之類,只是靜靜的看著劉備父子間的親情日常。
“早承認不行?非得朕來問?”劉備板著的臉也放鬆了,讓二人圍席坐下,又將買好的“劉郎糕”取出:“跟了那麼久,腹中可飢餓?”
劉封和劉禪皆是一笑,上前取糕。
劉備又招呼程畿和郭攸之也上前分食。
待糕點分食完畢,程畿和郭攸之識趣的來到亭外,只留劉備父子三人在亭內。
“如今長安已得,公仲下一步有何打算?是返回新城,還是留在長安?”劉備問出了來長安前就在考慮的問題。
長安雖得,雍涼未平,還也需要一個能獨當一面的大將在長安主持大局。
徹底平定雍涼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成的。
曹丕也不會坐視劉備平定雍涼,必會從中使絆子。
否則雍涼一定,劉備兵叩潼關,那可比昔日的馬超韓遂及涼州眾軍閥兵叩潼關更具威脅!
換而言之。
今後漢魏在短時間內雖然不會有大戰,但在雍涼境內會小戰不斷。
不過。
想留在雍涼的人也不少。
如馬超、孟達、魏延,都有坐鎮雍涼的想法。
劉備麾下能打的不只劉封一個,想立功的更不止劉封一個。
不過。
相對馬超、孟達、魏延,劉備更希望劉封能坐鎮長安。
劉封不僅是燕王,還是車騎將軍,也是劉備最善戰的兒子。
劉封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直接表達了態度:“不論父皇讓兒臣去往何處,兒臣都不會有異議。於兒臣而言,長安新城皆可,一切都以父皇的戰略意圖為核心。”
劉備不置可否,又看向劉禪:“太子以為,應讓燕王留在長安,還是返回新城?”
劉禪沉吟片刻,道:“如今曹真尚在池陽窺伺,潼關亦是如鯁在喉,非兄長不能定雍涼。故兒臣以為,可暫讓兄長留在長安,以督雍涼軍事。”
劉備輕撫短髯,又道:“長安乃舊都,若留燕王在長安,或會令士民心疑。”
劉禪斂容而道:“自古以來,君賢則士民不疑,君疑則士民心疑,只要父皇不猜疑兄長,士民又豈會心疑?
正因為長安是舊都,所以才不能再讓曹逆奪回。兒臣亦以為,偽魏群逆,無人能在武略上勝過兄長,有兄長坐鎮,長安方可穩如泰山。”
問劉封,是問劉封的態度。
問劉禪,是問劉禪的態度。
兩問結果,皆令劉備驚喜。
尤其是劉禪的回答,已隱隱有了“賢君”之風,這讓劉備更是欣慰。
自古以來的帝王術,就常有君王故意養奸臣與忠臣良將相鬥。
只因忠臣良將聲望高,君王想除掉忠臣良將時又不能直接下場,否則有損君王的名望。
可讓奸臣下場那就簡單多了,等奸臣除掉了忠臣良將,君王再出面懲治奸臣,既收穫了民心,又順利除掉了想除掉的忠臣良將。
不過。
玩這種帝王術的君王,也不是人人都能玩的。
玩得好的,那叫雄才大略漢文帝。
玩不好的,那叫亡國傀儡漢獻帝。
因此對於大部分君王而言,有沒有帝王術不重要,夠賢明才重要。
只要夠賢明,就有機會出現如“諸葛亮”一般的賢臣願意赴湯蹈火。
劉備欣慰的,就是劉禪有自知之明,既然玩不了權術,那就玩真誠。
聽了劉封和劉禪的回答,劉備心中也更堅定了要留劉封在長安的想法。
隨後。
劉備又看向劉封,直接給出了明確的方向:“倘若朕留公仲在長安,公仲以為如何?”
劉封笑道:“兒臣自問在武略上,無懼偽魏,不論是曹真還是張郃,兒臣都視之如草芥。
只是兒臣雖擅武略,但不善文治,雍涼又地域廣闊,族群複雜,需要深諳文治的大才相助。
不知父皇可願讓丞相在長安待上三年?”
雖然早料到劉封會要人,但劉備沒想到劉封要的是諸葛亮,而且一要就是三年!
“丞相怎能在長安待上三年?不僅丞相要跟朕回江陵,尚書令也得跟朕回江陵。丞相本就諸事繁瑣,怎能事事都讓丞相勞累?”劉備眼一瞪,顯然想到了劉封將宜都、新城、襄陽三郡錢糧賦稅給諸葛亮統籌管理的事。
劉備能猜到劉封的想法:諸葛亮將軍事以外的都管完了,劉封只負責打仗。
從內心上講。
劉備也是這麼想的!
諸葛亮在江陵將軍事以外的都管完了,劉備也只需要負責去想怎麼北伐中原。
現在。
劉封卻想將諸葛亮留在長安待三年?
三年!
劉備去哪裡找第二個諸葛亮來替代沒有諸葛亮的三年?
劉封攤手:“父皇,兒臣不善文治。”
劉備頓感頭疼。
家業大了,人才不夠用了。
劉備麾下雖然人才也有,但大部分都是嚴重“偏科”,壓根找不到第二個如諸葛亮一般的全才。
哪怕史載是與諸葛亮並列“蜀漢四相”的蔣琬、費禕和董允,也只是沾了諸葛亮的光才並列。
見劉備扶額。
劉封又道:“父皇,那涼州刺史孟建,乃是丞相好友。若有丞相在,或許涼州能不戰而定;若只有兒臣,就只能武力強取涼州了。
更何況,荊州方面,如今也不會有多少戰事,讓尚書令返回就足夠了,用不著讓丞相也返回。”
見劉備的眉頭越來越緊蹙。
劉封又道:“其實還有個方案,父皇不妨聽聽。”
劉備哼了一聲,語氣比方才有些急促:“什麼方案?”
劉封嘿嘿一笑:“太子,可在江陵監國;父皇,可在長安頤養。”
劉備瞪大了眼睛:“這就是你的方案?”
好!好!好!
劉備沒想到的是,劉封不僅要讓諸葛亮在長安待三年,還要讓自己也待在長安。
你堂堂燕王,就啥都不管只顧打仗?
劉封言辭鑿鑿:“父皇方才問太子,長安是舊都,若兒臣在長安,或會令士民心疑。
太子的回答雖有賢君之風,但並不能讓士民不起疑心,倘若再有偽魏故意陷害兒臣,士民就更會心疑了。
為了令士民安心,為了不讓偽魏有機可乘,也為了讓洛陽的曹丕驚懼,父皇留在長安,方為上策!
假使今後能奪取潼關和函谷關,父皇也就能正式遷都了。
父皇年齡大了,總不能江陵長安來回折騰,兒臣聽聞未央宮冬暖夏涼,雖然因戰亂殘破,但只需修繕後就能居住,正適合父皇頤養。”
這段時間。
劉封也考慮過,長安到底應該由誰來鎮守。
若讓劉禪來鎮守,以劉禪的武略,即便有諸葛亮相助也未必能平地雍涼以及擋住曹魏的反撲。
若讓劉封來鎮守,武略倒是夠了,可沒了諸葛亮,劉封就得分心去想錢糧賦稅,韓信平天下都有個蕭何在後方,劉封不敢自比韓信,自然也不希望後方連個蕭何式的人都沒有。
再加上劉封獨鎮長安可能會引起的流言等等,也會影響平定雍涼的程序。
因此。
劉封在綜合各方面考慮,得出了“劉備坐鎮長安,諸葛亮治雍涼,太子江陵監國,劉封雍涼揚武”的整體方案。
反正劉禪也不是第一次監國了,輕車熟路。
讓劉禪監國,劉備跟劉封一起待在長安,也能安穩人心。
不論怎麼看,都是利大於弊。
一旁的劉禪,也是愣住:我又要去監國了?
驚愕歸驚愕。
劉備低頭認真思考劉封的方案。
劉封的理由雖然不太充分,但也給劉備提供了一條新的思路。
“茲事體大,朕得與丞相和尚書令商議。”
劉備沒有立即給予答覆。
劉封的方案與劉備一開始的想法是相悖的。
本想讓劉封坐鎮長安,結果繞老繞去,反成了劉備得親自坐鎮長安。
劉封呵呵笑道:“軍國大事,肯定要與丞相和尚書令商議的,父皇也可去信大將軍,問問大將軍的意見。大將軍是河東人,或也有機會返回故里。”
劉備再次瞪了劉封一眼。
一個丞相還不夠,連大將軍也想留在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