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煩躁的孫權,斜躺床榻,輾轉難眠。
一直到了寅時才堪堪閤眼。
依稀間。
孫權似乎回到了意氣風發的年少時,竟看到了孫堅和孫策在一起對坐而飲,豪邁的笑聲不絕於耳。
只是還未等孫權走近,畫面又迅速變化。
孫堅被十餘支利箭射穿,頭和臉上都有被石頭砸的傷勢。
孫策則是被利箭射中左臉,身體也被幾道利刃貫穿。
兩人竟然同時對孫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詭異的笑容過後,孫堅和孫策又變成了劉備和劉封,直接提刀就砍向孫權。
“啊!”
孫權驚呼一聲,自床榻上坐起,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冷汗浸溼了素衣。
“孤怎會有如此奇怪的夢?”
摸著著咚咚直跳的胸口,孫權下意識的認為這是不祥之兆,喝令左右:
“來人,速召吳範來見孤!”
孫權口中的吳範,是個會稽方術士。
精通曆法,好論天象。
史載吳範曾預言了孫權兩次征討江夏的勝敗、預言了劉備在龐統死後依舊能奪得西川、預言了呂蒙能成功奇襲江陵、預言了關羽在麥城是詐降、預言了曹丕是假意跟孫權結好等等。
若只論結果,吳範貌似還真有幾分“預言”之能。
而實際上。
吳範與其說是個方術士,不如說是個假借天象之論來給自己增加名頭的有識之士。
這世間有識之士雖然不少,但大部分都不能嶄露頭角。
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想要卷出名頭,就得運用手段。
這出門在外,身份是自己給的。
吳範就是如此。
雖然有看清局勢明辨是非的才能,但總是會用求神問卜的方式將答案跟天象攪在一起。
這個時代,又流行符命、讖言、占卜等天象論。
若是劉封,對天象論只會笑笑不說話。
而孫權,偏偏就吃這套。
一遇不順,就會讓吳範來求神占卜。
待得吳範到來。
孫權遂將夢境告訴吳範,請吳範求神問吉凶。
吳範是個面相和藹的中年士人,為孫權解夢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一套專業的求神問卜流程走完。
吳範就有了答案:“恭喜至尊,此夢為祖蔭示警,乃大吉之象。”
孫權心中一鬆:“還請文則細說。”
吳範捻了捻美髯,手舞足蹈:“以目前的天象來看,秭歸將氣未消,白帝城王氣漸漲,昭示陸都督在秭歸難成大事。”
“這原本應該是大凶之象,可如今有破虜將軍託夢示警,大凶就可變為大吉。”
“夷陵、夷道、佷山三縣,常有夷人祭祀山神,山神之靈潤澤萬物,倘若陸都督能在三縣祭祀山神,扼守要地,縱是王氣來襲,也難擋山神之威。”
孫權眉頭緊鎖:“莫非天象昭示的,是劉備即將抵達秭歸?”
吳範點頭:“天象的確是如此昭示的。”
孫權沉吟:“怪不得夢中的先父會化為劉備,原來是先父在提醒孤小心劉備。那先兄化為劉封,又當何解?”
吳範搖頭晃腦:“討逆將軍素有霸王之稱,古今能以霸王為名者,皆為天上的殺神轉世。”
“自古殺神和帝王都會犯衝,二者不能共存;討逆將軍是在提醒至尊,不可與劉封決戰於兩陣之間,否則福禍難料。”
吳範這神叨叨的話,若是換成虞翻或潘濬來說。
吳範第一段話的大意就是:
秭歸易守難攻,孟達善守,如今攻城多日,劉備在西川必有覺察,或是派兵或是派將或是親至;與其讓陸遜在秭歸乾耗,不如讓陸遜退保夷陵、夷道、佷山三縣,控制江水津口,扼守山關險要。
第二段話的大意就更簡單了:讓孫權要有自知之明,謹記逍遙津的教訓。
正常的敵我分析,在吳範口中用“將氣”“王氣”“天象”“山神”“殺神”“犯衝”等玄學用詞修飾加工後,就變得“高階”了。
換個對玄學不瞭解的,都聽不懂吳範在說什麼。
雖然吳範那句“不可與劉封決戰於兩陣之間,否則福禍難料”聽在耳中挺刺耳的,但孫權也不是隻會傻衝的二愣子。
尤其是逍遙津一戰後,孫權對“決戰於兩陣之間”的才能有了清晰自我認知。
菜點沒事,不浪就行。
仔細思考了吳範口中的“天象”後,孫權又召來了谷利,令其派人給陸遜傳達新的軍令。
這次的軍令不再是催促陸遜強攻秭歸了。
顯然。
孫權也意識到,秭歸暫時難取,得先守住夷陵、夷道、佷山三縣要地,避免劉備又如幾年前一樣揮兵入江陵。
有吳範解夢,孫權心中的煩躁也消散大半。
折騰大半夜,孫權也沒了睡意,一面與吳範聊天象,一面靜待丁奉的回訊。
江陵城到江津口只有數里路。
丁奉沒行多久,就看到了江津口的紅光,不由心下大驚,連忙催軍速行。
只是等丁奉趕到後,江津口已經一片狼藉。
韓當的大營被燒燬大半,就連韓當的右肩都被砍了一刀。
若不是有甲冑防護,這一刀下去韓當的右臂估計都能直接被連骨帶皮的砍斷。
“韓老將軍,是誰傷的你?”丁奉驚駭不已。
韓當膂力過人,先跟孫堅後隨孫策,數次陷陣,屢立戰功,是以陪隸身份硬生生在戰場上殺出來的今日地位。
在如今的江東諸將中,韓當也是武力值排前三的悍將。
誰曾想,韓當竟然在披甲狀態下被人砍傷了!
韓當臉色沮喪。
因為這一刀,是劉封留的。
今夜一戰,也是韓當這數年以來最憋屈的一戰。
不僅被劉封劫營成功燒燬了不少營帳輜重,還差點被劉封一刀給砍死。
能保住性命,也是得益於防禦力遠勝於普通軍士的厚甲,即便如此韓當的肩膀也被留下了一道猙獰的刀傷。
“是劉封。”
韓當苦澀開口。
“劉封假冒潘璋的旗號騙過了我部署的執勤兵,雖然被巡夜的軍侯示警,但為時已晚。”
丁奉更驚。
劉封怎麼會有潘璋的旗號?
丁奉忽然有了個不好的猜測:“莫非潘將軍也被劉封生擒了?”
說出這個猜測的時候,丁奉自個兒都不敢相信。
距離全琮被擒才數日,然後潘璋就被生擒了?
不僅如此,劉封還成功奇襲了江津口,砍傷了韓老將軍?
丁奉越想越心驚。
劉封的驍勇善戰,已經超出了丁奉的認知。
上一回讓丁奉有這種驚駭感的人,還是逍遙津時遇到的張遼。
韓當長嘆。
跟丁奉一樣,韓當也有這樣的猜測。
劉封的驍勇善戰,讓韓當一度想到了昔日的孫堅和孫策。
看著一臉挫敗、嘆息不語的韓當,丁奉心中更是堵得慌。
明明有兵力優勢,卻依舊被劉封來回虐,太憋屈了!
而在另一邊。
劉封已經帶著軍士返回了本寨。
這次奇襲,雖然燒燬了韓當不少的營帳輜重,但未竟全功,江津口的江東商船沒燒燬成功。
不能燒燬江津口的江東商船,就無法讓孫權因為缺糧而恐慌。
經此一戰。
孫權必會再次加強對江津口的防備,劉封想再故技重施去奇襲江津口是很難了。
江津口暫時不能打,劉封遂又將重心瞄向了江陵城。
要破江陵城,除了“城內缺糧”外,目前劉封能用的手段主要為三種:一是“內應開門”,二是“詐開城門”,三是“激將出城”。
劉封在城內是有內應的。
譬如王當、羅信、單雄和裴慶四人。
譬如以探親名義入了江陵城的麥城軍士。
譬如議曹從事王甫等城內暫時歸降孫權的文武。
甚至於獻城的糜芳都有可能成為內應。
難在於:劉封能想到“內應開門”“詐開城門”“激將出城”,孫權及其左右的睿智之士同樣也能想到。
這本身就是常見的攻城手段,稱不上出奇。
偶有成功的,除人謀和武勇外更有運氣加成。
仔細思考後。
劉封令左右將潘璋帶人帥帳,又為潘璋準備了酒肉飲食。
同時又令田七從俘虜的吳兵校尉軍侯屯長中挑了幾個藏在帳外。
待得潘璋入內。
劉封又親自上前將綁著潘璋的布繩割斷,熱情的招呼:“潘將軍,這幾日讓你受委屈了。”
潘璋警惕地盯著左右:“劉封,別在我面前玩義釋的把戲,我不可能投降的。”
劉封將潘璋按到竹蓆坐下,又親自為潘璋斟酒:“潘將軍,你誤會了。我素來敬重忠義之士,今日也並非勸降,而是要放你離開。”
潘璋冷哼:“你會如此好心?故意放我,必是有所圖謀,我豈會中你奸計?”
劉封坦然而笑:“潘將軍英明。那我也不隱瞞了,我放你回江陵城,的確有所圖謀。我希望你能勸吳侯歸還江陵,若吳侯肯答應,我就助他拿下襄陽和樊城。”
潘璋聽得大笑:“劉封,你這是在說笑嗎?你一句話就想讓吳侯歸還江陵,你覺得可能嗎?就算你要拿襄陽和樊城換,好歹也先將襄陽和樊城打下來啊。”
劉封笑容不改:“潘將軍,先別急著拒絕。我想你不太瞭解最近的局勢,不如我先仔細與你說說,你再決定。”
不管潘璋是否願意聽,劉封慢條斯理的將潘璋離開江陵城後的局勢變化細細道出。
譬如:呂蒙病危不能理事。
譬如:劉封跟于禁達成協議,劉封提供糧草放于禁去樊城,于禁會說服曹仁為劉封提供糧草。
譬如:關羽在陸口,已經將孫皎和蔣欽打得龜縮不出,不敢應戰。
譬如:陸遜遲遲不能破秭歸,已經無法阻斷西川援兵。
譬如:全琮帶著丁奉、徐盛、馬忠出城與劉封作戰,結果是丁奉、徐盛和馬忠被擊退且全琮被生擒。
譬如:劉封剛奇襲了江津口,燒了韓當的營帳輜重,還砍傷了韓當。
等等。
依舊是劉封一貫的套路,九分真一分假。
真的情報基本都是孫權自個兒就能探得,假的情報孫權只能靠猜無法探得。
聽了劉封對當前局勢的細說,潘璋整個人都不好了。
合著我們江陵眾將,出城的都被劉封給吊打了?
一個人被吊打,潘璋會高呼“勝敗乃兵家常事,來日可再戰”。
一群人被吊打,縱是潘璋也沒臉再呼“勝敗乃兵家常事”。
而呂蒙病危不能理事,也讓潘璋感受到了深深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