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28章 翼羽飄零

烏鴉這種鳥的出現,往往伴隨著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譬如死亡,再譬如壓迫。

在大多數版圖廣闊同時歷史悠久的國家中,烏鴉都象徵著不祥,這也無怪,因為烏鴉這種生物常常被屍體的氣息所吸引,每當有戰事發生,它們便會飛到戰場上,盤繞著一堆堆的屍體,發出難聽的“嘎嘎”聲。

這就給了人們一種錯覺,彷彿烏鴉的出現與死亡掛上了勾,它們便成了死神的使徒。

然而因果關係錯了。

並非烏鴉帶來了噩耗,而是悲劇發生了,而烏鴉到來。

與一般的鳥不同,烏鴉不太愛叫,它們同類之間的交流是內斂而剋制的,唯有在面對其他物種時,會頻繁發出那種沙啞的叫聲。

更多平常的日子裡,它們只是安靜地站在樹上,一言不發地看這個世界,顯得有些冷漠。

但它為死人敲響喪鐘,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冷漠的。

在《舊約》中,烏鴉被視作一種賢鳥,是上帝的侍者,代表著先知與智慧。

北歐神話中,也將烏鴉視作一種有靈性的生物。

最有趣的是,其實烏鴉這種鳥很重情,它們遵守著一夫一妻制,一旦選定伴侶,則永不分離。

我們所常言的戲水鴛鴦反倒濫情得多。

幼小的烏鴉被父母撫養長大,待到父母老了後,它們會像小時候它們養育自已那樣,帶著食物回到巢中,反哺給父母。

萊克特教授自然也懂得這些。

但他還是不喜歡烏鴉。

因為他們安靜,身形隱蔽,而且毫無邊界感。

他們常常扮演著不速之客的身份。

正如今日來訪的這一位怪盜烏鴉。

他也不是非要要求所有來訪的客人預約,但至少他應該從樓下的大門走進來,而不是像個幽靈一樣隨意地出現在某個房間,然後用一種自來熟到詭異的平靜點評他的藏品。

而且那個人還穿著一身滑稽的晚禮服,那深沉的黑色彷彿幾個世紀前在倫敦紳士間暢銷的一般。

什麼時代了,審美還停留在維多利亞?

尤其這個人根本不懂得什麼叫謙卑,萊克特教授壓著鬱悶邀請他到待客室坐,他毫不見外地接受了,甚至過分地要求一份下午茶,在黃昏時刻。

教授不喜歡照鏡子,然而看到和自已相似的人,會讓他忍不住產生一種像在照鏡子的感覺,這很不好。

簡單來說,萊克特教授看這位怪盜烏鴉不爽了。

“如果你還是不願意開口說出來意的話,這間診所大概就要遺憾地宣佈關門了。”

眼見夕陽漸漸要落山了,萊克特教授不打算錯過自已每晚賞夜景的時機,看向安然坐在沙發上的怪盜烏鴉。

“我以為你和我一樣,是個有耐心的人呢。”怪盜烏鴉故作驚訝。

萊克特教授並沒有因為他把自已與他相比而顯出惱怒,或者說,一旦他選擇進入狀態,再沒什麼能影響他的情緒。

他只是不加掩飾地露出自已感到無聊的神情,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節奏混亂。

“如果你真的有耐心,就不會在這個時候來見我。”

他側過頭,看向窗外的烏鴉。

“沒有預約,不走正門,挑在我習慣休息的黃昏,你在這些細微處的精打細算完全暴露了你忌憚不安的心思。”

萊克特教授意味深長地點點頭,“也許你也懂得一些心理學,可以理解,畢竟魔術師也是一種需要掌控人心的職業,我不得不說,你對我的小習慣把握得不錯。”

“但認識是相互的,你做下這些選擇的同時,相當於在給我傳送一張名片,你將自已的一切都寫在上面了。”

“謹慎,心思縝密,大膽,演技精湛的同時刻意擯棄了匠氣重的表達,理性佔優,但細節處不介意給自已的藝術追求讓出些路,你對我抱有很強的警惕性,敵意?不......這樣說就太過頭了,應該是戰意,就像考了第二名的小學男生那樣。”

他敲擊桌面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可話語卻沒停,他一邊繼續說著,一邊從辦公桌後站起來,動作輕緩地走到茶几前,挑了一塊順眼的糕點,捏在手裡,卻沒有要吃的意思。

全程,他沒有注視過怪盜烏鴉的眼睛,就連往那邊瞟一眼的興致都沒有。

“也許你認為自已還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

萊克特教授回頭看了眼牆上的《天罰》,看騎士憂鬱的眉眼,看他因為放鬆而鬆弛下來的肢體動態,看惡魔用它那沾滿鮮血的手撫摸騎士的鎧甲,獰笑中陰謀得逞的那幾分灑然。

“可當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失望了。”

“我以為我能看到你眼中型色不定的光,看到一個不羈的偉大靈魂,可當你真的走到我面前,用那張死都不變的撲克臉掩飾著自已的疑心,掩飾你那無時無刻不在觀察我的眼神時,我失望了。”

“我能看到的只有一把名為復仇的火。”

怪盜烏鴉抿了抿唇,已經成為本能的撲克臉讓他的這一舉動顯得有些滑稽。

“這把火不僅吸食著你的骨髓,還要燃盡你身邊所有珍物,於是就像所有的復仇者一樣,你不敢有任何羈絆,不敢在這世上留下哪怕一絲真實存在的自我的痕跡。”

將糕點塞進嘴裡,萊克特教授頓了頓,默默為亞當手藝的提升驚豔了一瞬,接著一手撫在沙發上,輕輕推了下鼻樑上的金絲邊框眼鏡。

“世界第一魔術師的傲骨,前代怪盜基德的藝術追求,已經被這把火燃燒殆盡了。”

“你只是什麼都不懂,用你那豐富的見識,說著一些看似有理的詭辯。”怪盜烏鴉開口了,他似乎一針見血地找到了這場演講的破綻。

“人與人可以互相理解是一句最傲慢的謊言,黑羽盜一先生,什麼都不懂的是你。”

“......我是怪盜烏鴉,怪盜基德的同門師弟。”

“你說是,那就是。”

萊克特教授沒打算在這個身份上跟他死磕,看著夕陽徹底滑下山去,天邊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幾縷暖黃,他有些遺憾。

“我本以為黑羽快斗的病症,很大一部分原因應該歸咎於他原生家庭這一塊情感的缺失,可親眼見過你後,我發現這個判斷下得有些武斷了。”

“如果他真的在你們這對父母的陪伴下成長,說不定我這輩子都看不到他痊癒的希望。”

“至少這八年來養育他長大的中森警部是個正常人,而你們......恕我直言,你們一家都有病。”

“黑羽盜一先生,其中你尤其病得不輕。”

怪盜烏鴉似乎被他毫不遮攔的言語震驚了,在他的意料中,萊克特教授應該是一個儒雅隨和的人,無論再怎麼冒犯的場合,也會保持著自已的得體。

但顯然,萊克特教授給他上了一課。

永遠不要輕易給別人下定義,尤其是還沒見過幾面的人。

是的,他常常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

但這顯然不是關於他的一切。

“仔細想想吧,20歲贏得國際魔術聯盟大賽最高獎,成為享譽世界的天才魔術師,隨後幾年低調下來,選擇作為怪盜基德活動,聞名天下。”

“黑羽盜一先生,你敗過嗎?”

“期間惹上了寶石獵人組織,在他們的追殺下游刃有餘,甚至多次成功妨礙了他們的行動,成為他們的眼中釘,然而卻無法拿你怎麼樣,直到某次行動中,你的真實身份暴露在了他們眼中。”

“無可否認,你的反應很快,立刻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在一次逃生魔術表演中假死脫身,我幾乎要為你鼓掌了!”

“天才魔術師為了打擊犯罪,不惜放棄自已光芒萬丈的社會身份,卸下白衣,成為夜裡神秘的烏鴉,湖面下與邪惡鬥爭的黑暗騎士......”

“那麼我有一個問題——”

“年僅10歲的黑羽快鬥怎麼辦?”

萊克特教授語氣很輕,卻彷彿一把重錘打在怪盜烏鴉的心上。

“他那時大概還在憧憬著父親,立志要像他一樣,成為最偉大的魔術師,給人們帶來奇蹟和快樂吧?可惜他眼中彷彿擁有魔法的父親,卻捨不得給他一個奇蹟。”

“一夜之間,父親因意外去世,母親聲稱工作需要,連夜出國遠赴阿拉斯加,幸福美滿的家庭只在瞬間支離破碎。”

“這也是他人格破碎的開端。”

“你應該慶幸,你的老朋友中森警部是個厚道人,中森一家的縫縫補補,讓他勉強得以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但他患有的人格解體障礙還是漸漸顯出了端倪,比起平常的同齡人,他更加跳脫,不夠穩重,習慣從外界尋找反饋,沒有內生驅動力,像小丑一樣表演出‘自我’,希望吸引他人的關注。”

“但另一面,他又覺得沒有人能夠理解他,早年喪父的苦痛成了他面向他人好意的一根刺,既刺痛自已,也刺痛別人,如果不是中森青子一直持續給予他正向的反饋,肯定他的魔術造詣,他也許早就放棄了魔術這一唯一能夠讓他寄託精神的載體了。”

“而人格解體障礙的徹底爆發,大概是在他成為新的怪盜基德的時候,他徹底把自已分成了兩半,一半用來面對這個世界,一半用來埋葬。”

“不要誤會,我指的兩半並非是怪盜基德這個身份和黑羽快鬥這個身份,事實上,這兩者是同一半。”

“他分出的另一半,是十歲以前的人格,他將那個死去的小孩埋葬在了心底深處,甚至沒有為他舉辦一場葬禮。”

萊克特教授的眼神就像一把刀,伴隨著傷人的話語一同扎向怪盜烏鴉,此時他顯得有些窘迫,就連幾乎成本能的撲克臉都難以維持。

“你可能是個好魔術師,是個好丈夫,甚至是個好怪盜,但唯獨不是一個好父親。”

這一擊徹底擊沉了怪盜烏鴉的防線,他就連所謂“師弟”的人設都維持不下去了,痛苦地捂住了臉。

“......你說的對,我不是個好父親,我對不起快鬥。”

“可我沒有辦法,如果我不向他們妥協,不放棄黑羽盜一和怪盜基德的身份,他們絕對會對我的家人下手,只有我遠離快鬥,他才能安全。”

“我不知道該怎麼向他開口,告訴他我沒有死,他所為之痛苦數年的噩耗是個騙局,他的父親欺騙了那些罪犯,同時也騙了自已的孩子。”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在那棟房子下留下些東西,等他某天發現,然後去看清一切的真相,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選擇了。”

“可他現在是怪盜基德。”萊克特教授笑了聲。

這笑聲沒有嘲諷,也並非挖苦,他只是單純想笑,就像看到了一場拙劣的戲劇表演。

“就連你自已都不敢頂著怪盜基德的身份再出去活動,而現在,他成為了怪盜基德。”

“這確實是最好的選擇。”

“你親手送上了‘怪盜基德’這把最好的刀,讓他殺死了心裡那個10歲的小孩。”

“我要收回之前的話,你簡直是心理學領域的天才。”

怪盜烏鴉無言以對,只得沉默。

“亞當,把燈關了。”萊克特教授隨口吩咐一旁的亞當,亞當伸手將燈光的開關關閉。

夜色已然降臨,各色的霓虹燈在這座繁華的城市亮起,穿過落地窗,照進這間待客室。

《天罰》上籠罩了一層迷幻的光暈,將整幅作品的色調都改變了,一眼看去,不像是正義的騎士審判惡魔,反倒像是被綁上十字架的耶穌寬恕了愚昧的世人。

“慶幸吧,儘管黑羽快斗的父母是對病入膏肓的病人,但他身邊卻都是些可愛的好人。”

眯眼觀賞了下他最喜歡的夜景,萊克特教授回到辦公桌後,從那面書架上抽出一份檔案,攤開放在怪盜烏鴉面前。

“秉承著應盡的告知義務,我要向你簡述一下黑羽快鬥目前的病情。”

“在身邊人的關懷照顧下,再加上其本人積極接受治療的心態,目前黑羽快斗的人格解體障礙已經趨於穩定,且確定病因,正在緩慢但有效地好轉中。”

“好訊息是,你們的兒子很堅強,要不了多久大概就能自愈了。”

“不過壞訊息是,他可能不需要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