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木靜荷拖著疲憊身軀回到了妙音坊。
今日,她頂著烈日,跟著周頌幾乎跑遍了半個應天城,看了無數鋪子。
此刻,她只覺渾身痠軟,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囂著疲憊。
就連平日裡精心梳理的髮髻都有些散亂,幾縷青絲貼在汗溼的脖頸邊。
她緩緩踏上妙音坊的樓梯,木質樓梯在腳下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到了自己的閨房門前,她深吸一口氣,伸手推開房門。
然而,房門剛一開啟,木靜荷便愣住了,
只見毛驤正坐在屋內的圓桌旁,手中端著一杯茶,神色平靜。
見到他,木靜荷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
她冷冷地看著毛驤,語氣不善地開口:“毛大人,您這是何意?
不請自來,還擅自闖我閨房。”
毛驤見木靜荷回來,連忙站起身來,臉上堆滿笑容,
但那笑容在他那張略顯陰冷的臉上顯得有些不自然。
“木掌櫃,冒昧前來,莫要怪罪。”
木靜荷冷哼一聲,徑直走進屋內,將手中團扇隨意扔在桌上,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眼神中滿是不悅。
“毛大人,您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小女子今日疲憊,沒功夫與您繞彎子。”
毛驤臉色一僵,嘴角略有抽搐,隨即又賠著笑說道:“木掌櫃,今日前來,實是有要事相商。
你也知道,錦衣衛如今的日子不好過,
衙門裡處處都要用錢,本官實在是被逼得沒辦法了。”
木靜荷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冷冷地看著毛驤,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毛驤見木靜荷沒有反應,咬了咬牙,接著說道:
“木掌櫃,衙門之前欠妙音坊的九萬兩銀子,利錢實在是太高了,衙門有些吃不消。
今日前來,是想與木掌櫃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將這利錢免了,本金我也一定儘快還上。”
木靜荷聞言,心中不禁冷笑。
她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看著窗外清冷的街道,聲音清冷地說道:“毛大人,您當銀子是大風颳來的不成?妙音坊雖然有些家底,但也是辛辛苦苦掙來的。
當初借錢給您,是看在往日情分,況且每月妙音坊都會拿出兩千兩支援錦衣衛。
如今您卻想免利錢,
這恐怕有些說不過去吧。”
“木掌櫃,本官知道這要求有些過分,
但本官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
如今錦衣衛的處境你也清楚,各方都在盯著我們,弄得本官都不敢去皇城衙門,整日躲在這裡。
衙門裡更是人心惶惶,這個月的俸祿還沒有下發。
若是再沒錢財支撐,恐怕就要出大亂子。
你就當是幫我一把,日後我毛驤定當湧泉相報。”
木靜荷轉過身來,目光冰冷地看著毛驤,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
“毛大人,您這話說得倒是輕巧。
當初您想將我納入錦衣衛,掌控妙音坊的時候,可曾想過今日處境?
如今您落難了,就想讓我幫您擦屁股,
這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毛驤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沒想到木靜荷會如此直白地提起往事。
他尷尬地笑了笑,說道:
“木掌櫃,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如今我毛驤對你是一片真心,只要你能幫我渡過這個難關,
我定不會虧待你!”
“真心?毛大人,您所謂的真心,不過是看中了妙音坊的錢財罷了。
您以為我不知道,您在外面還有不少相好,
那些女子哪個不是衝著您的權勢和錢財去的?況且,毛大人也是家財萬貫之人,
為何不拿一些銀兩出來救急呢?
何至於整日盯著小女子這妙音坊。”
毛驤被木靜荷說得啞口無言,
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沉默了片刻,毛驤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對於木靜荷這幾日的動向,他十分清楚,仔細想了許久,他說道:
“木掌櫃,陸雲逸與我錦衣衛有仇,而且是有大仇,
他如此接近你,恐怕是有什麼別的心思。
而且……他是個心狠手辣之人,與他接觸的人沒有好下場。
念在你我是多年的朋友,本官提醒你,
如今錦衣衛衙門還在腳下,與他少接觸。”
“誰接近誰?”
木靜荷半轉身子,有些輕蔑地瞥了一眼毛驤,“毛大人,若不是你忽然拿走了五萬兩銀子,我用得著頂著大日頭去陸府拜訪?
你拿了銀子,拍拍屁股走人,小女子還不去再去賺?”
毛驤面色一僵,他幾乎已經忘了,是眼前之人先找上的陸雲逸……
“他是心狠手辣之人,一旦他發現你與錦衣衛衙門的關係,
你就要被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
木靜荷忽然笑了,有些自嘲,也有些無奈。
她在不遠處的椅子上坐下,修長的玉腿交叉,聲音帶著譏諷:
“毛大人,是誰在吃幹抹淨?
京中之人誰會相信,妙音坊如此大的商行,興盛多年,現在居然存銀連一萬兩都沒有。
小女子當初依存錦衣衛,真是信了你的鬼話,本想著能夠受到庇護。
但你呢,整日說什麼隱匿行蹤不得暴露,小女子是好處一個沒撈著,還要月月拿錢白白養著你們。
現在想想……
我都覺得當初真是腦袋渾漲,看不明白事理。”
“木掌櫃,您說這話就有些荒謬了。
若是沒有錦衣衛,那些覬覦錢財以及你美色之人,如何被阻攔在外?”
“別…”木靜荷連連抬手,
“毛大人的厚愛小女子可不敢當。
以錦衣衛現在的名聲,若是您出手幫忙,妙音坊死得更快。”
毛驤陡然陷入沉默,面露無奈…
他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憤懣,也覺得憋屈。
他媽的,錦衣衛明明是個威風凜凜的衙門,
怎麼在一個女子面前如此低聲下氣!“木掌櫃,錦衣衛也幫了妙音坊不少,各地的一些新奇物件,許多都是走的錦衣衛的門路。”
“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了,毛大人。
這些年妙音坊賺的錢沒有三十萬兩也有二十萬兩了,
掙的錢都給了你們,難不成還要讓我欠你們的情?”
木靜荷嘆了口氣,繼續開口:“妙音坊準備開設一個新商行,賣一些珍稀物件,彌補虧空。
我今日相中了一個鋪子,在大工坊彰德街的街口,是原本吉安侯的家產。
京府現在不鬆口,如何也不賣。
我多方打探,是兩浙轉運使家中人想要將其拿下,你有沒有法子?”
毛驤剛想要說一些豪言壯語,
但嘴巴張開卻沒有發出聲音,幾次張合之後他閉上了嘴,露出了一些訕笑,表情有些尷尬:
“現在是非常時期,京中各處都不安寧,錦衣衛還是少拋頭露面。”
對於這個答案,木靜荷沒有任何意外,
因為她已經聽了不知多少遍了,早就已經習慣。
“毛大人還有什麼事嗎?”“那……那……利錢……”
木靜荷眼中閃過一絲無奈,知道他不達目的不罷休,便無奈說道:
“按照利錢兩分算吧,毛大人……九萬兩銀子,若是去錢莊借,月利至少一成。
小女子只收兩分,還不滾利,應當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還請毛大人別再得寸進尺。”
說罷,木靜荷轉頭離開,去往客房居住。
走出房門後,木靜荷陡然覺得,身上的疲憊是如此沉重,來自各方的壓力讓她喘不過氣來。
不僅要操持如此大的商行,與那些商賈鉤心鬥角,還要提防著窩裡橫……
她輕輕嘆了口氣,心中無聲自語:
“我只是個女子啊,怎麼要這般勞累。”
……
翌日,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木靜荷便早早起身梳洗。
她身著一襲淡藍色長裙,裙襬上繡著精緻雲紋,
一頭烏髮簡單地挽成一個髮髻,僅插著一支白玉簪,卻更顯清麗脫俗。
簡單用過早膳後,她便帶著侍女小柔匆匆趕往陸府。
一路上,街道上還略顯冷清,只有少數幾個小販在支起攤位。
木靜荷坐在馬車裡,心中思緒萬千。
昨日與毛驤的交談讓她滿心疲憊,
錦衣衛的糾纏和壓力如同一座大山,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現在迫切萬分地想要找一個依靠,找一個靠山。
到了陸府,木靜荷在小柔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她輕輕整理了一下衣衫,走上前去,對守門的家丁輕聲說道:“煩請通報一聲,妙音坊木靜荷求見陸大人。”
家丁見是木靜荷,不敢怠慢,連忙進去通報。
不多時,管家谷春竹連忙走了出來,面露歉意地說道:“木掌櫃,大人昨夜在都督府沒有回來,若是您不嫌棄,可以在府中稍候,想來……應該也快回來了。”
木靜荷心中雖有些失落,但還是點了點頭,說道:“無妨,我在此等候便是。”
陸府庭院中,花草繁茂,清幽雅緻。
木靜荷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看著周圍花草,心中煩躁漸漸平息。
這裡沒有妙音坊的勾心鬥角,沒有毛驤的糾纏,只有一片寧靜祥和。
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感受著片刻清靜。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太陽漸漸升高,陽光灑在庭院中,帶來一絲暖意。
木靜荷等得有些睏倦,便趴在石桌上小憩了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陣腳步聲驚醒。
睜開眼睛,只見陸雲逸正站在她面前,臉上帶著溫和笑容。
“木掌櫃,久等了。”
陸雲逸輕聲說道,聲音有些沙啞,眼窩深陷,整個人都透著一股衰敗氣息。
木靜荷連忙站起身來,微微福身,說道:“陸大人客氣,小女子在此等候,倒也覺得清靜。”
陸雲逸看著木靜荷,注意到她神情有些疲憊,便在石桌旁坐了下來,發問:“木掌櫃,幾日不見,看你有些憔悴,可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不妨與我說說。”
木靜荷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陸大人,實不相瞞,小女子今日前來,是有事相求。”
“何事?”
木靜荷便將鋪子的事與他詳細說了一遍,最後有些哀愁:“小女子多方打探,是京府想要賣兩浙轉運使一個人情,這才不對外售賣。
但……這幾日下來,也就那麼鋪子適合賣一些珍稀物件,
小女子實在是沒有辦法,才來求陸大人幫忙。”
陸雲逸聽後,輕輕點了點頭,沉思片刻後說道:
“既然是你我雙方的生意,本官就不能坐視不管。
木掌櫃放心,京府之人與本官有些交情,想來也好說話,本官即刻命人去辦。
不知對於價錢,木掌櫃有什麼要求?”
木靜荷想了想,面露難色:“不超過三萬兩即可。”
陸雲逸聽後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這麼有錢?
給錦衣衛五萬兩,還有三萬兩?收起思緒,陸雲逸斬釘截鐵地說道:
“本官不僅要幫你拿下鋪子,還要幫你砍砍價。
你一個女子操持妙音坊也不容易,少花一些錢財。”
木靜荷聞言,心中一暖,眼中滿是感激。
“陸大人,若真能如此,小女子感激不盡。
只是,此事會不會給陸大人帶來麻煩?”
陸雲逸笑了笑,說道:“木掌櫃不必擔心,我陸雲逸在朝中雖無多大權勢,但這點小事還是能辦到的。”
木靜荷看著陸雲逸堅定的眼神,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在如今京城的勾心鬥角中,能遇到這樣一個願意真心幫她的人,實屬不易。
“陸大人,小女子不知該如何報答。”
陸雲逸擺了擺手,說道:
“相識一場,便是緣分,更何況你我還要共同做生意。
若是木掌櫃生意興隆,本官也能跟著發財啊,哈哈哈哈。”
木靜荷溫婉一笑,體態更加輕鬆。
說話間,陸雲逸招呼木靜荷坐下,又命人上了茶點。
兩人在庭院中相對而坐,一邊品茶,一邊交談。
陸雲逸塞了幾塊綠豆糕,有些狼狽地搖了搖頭:
“木掌櫃,實不相瞞,這幾日本官一直在都督府與人爭吵,可謂是心力交瘁,見到了你這才輕鬆了許多啊。”
木靜荷微微一怔,心中一喜,旋即輕聲道:“陸大人在都督府竟如此勞神,想必是戰事棘手。
小女子雖是女流,卻也知北方強敵如芒在背,若不徹底解決,大明難有安寧之日。”
陸雲逸長嘆一聲,將手中茶盞放下,目光望向庭院中那株枝葉繁茂的槐樹,似在自言自語:
“北元雖經重創,可殘部猶存,如蟄伏毒蛇,不知何時便會竄出傷人。
都督府內對此爭論不休,有人主張乘勝追擊,有人卻顧慮重重,整日吵架。”
木靜荷嘴唇一抿,想到了在錦衣衛中聽到的不少言論,略作思量後,她輕聲道:
“陸大人,小女子接待過許多將軍夫人,聽她們的意思,似是開戰對她們有莫大好處。
而且……每次開戰之後,她們手中錢財便會寬裕許多。
曾經有湖廣都司一名指揮使夫人與小女子說,一旦開戰,不論是買糧運糧又或者是民夫軍械,這些都是生財之道。”
陸雲逸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他沒想到木靜荷會說出這樣的訊息。
“木掌櫃,這訊息可還詳細些?”
木靜荷輕輕搖頭:“陸大人,小女子也不過是聽到些隻言片語,
只知道南方各地都司中有那麼一小撮人,時常在私下裡議論,覺得北元如今雖受重創,但仍有可乘之機。
而且藉著戰事發財,對他們來說已是輕車熟路。
至於具體是哪些人,又有何詳細謀劃,
小女子也不能過分打探家事。”
陸雲逸心中暗自思忖,
很快斷定,這是木靜荷從錦衣衛處得知,並非什麼顧客所言。
陸雲逸看著木靜荷,目光真摯地開口:“木掌櫃,以後這等訊息就不要聽了,對你不好,也有危險。”
木靜荷一愣,明媚的眸子一下子便開始搖晃,面露動容。
相比於錦衣衛的貪得無厭,眼前男子的淺嘗輒止與那一絲淡淡的關心,讓她覺得心中小鹿亂撞。
她輕輕抿了抿嘴,柔聲道:“陸大人幫了小女子這麼大的忙,若是陸大人有需要,您儘管吩咐。”
兩人正說著,管家谷春竹匆匆走來,在陸雲逸耳邊輕聲低語了幾句。
陸雲逸臉色微微一變,隨即站起身來,對木靜荷說道:“木掌櫃,實在抱歉,有緊急公務需要處理,今日不能陪你了。”
木靜荷連忙起身:“陸大人有事儘管去忙,
小女子在這裡偷得半日閒,已經是滿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