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起戰事易如反掌,難的是如何體面收場!”
“揮刀斬敵看似簡單,難的是如何精準地只砍一刀!”
中軍都督府作戰室內,陸雲逸身體前傾,雙手重重按在沙盤之上,聲音鏗鏘有力,毫不留情地反駁著對面那位急於掀起戰事、趁勢追擊的都督僉事。
“北元並非軟弱可欺之輩。
瓦剌與韃靼正內鬥不休,也速迭爾剛剛即位,北元政權正處於內耗之中。
此時攻打北元太尉乃爾不花已是極為冒險之舉,
若再貿然掀起戰事,北元內部矛盾必將暫時擱置,轉而一致對外。
而這種一致對外,無疑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要麼北元內部矛盾徹底化解,要麼大明將其徹底戰勝或戰敗。
然而,這三種結果,對於如今的大明而言,皆非上策。
如今最佳之策,乃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將兵器甲冑、鹽糖茶等物資售予北元,支援其內部爭鬥,讓他們始終深陷內耗之中,而非盲目出兵,白白耗費錢財與國力!”
陸雲逸越說越激動,嗓門越來越大,
噴出的唾沫星子在沙盤上留下了些許黑點。
“你這是荒謬至極!謬論!”
“我等理應趁他病要他命,那茫茫多的草場啊,大明若不取之,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北元?
一旦讓他們緩過勁來,對我大明北方又將構成巨大威脅。
因此,本督以為,不僅要打,而且要大打特打,打到和林,打到漠北,打到狼居胥山,甚至打到北海!”
前軍都督府都督僉事胡通同樣毫不示弱,整個人幾乎趴在沙盤上,聲音洪亮如鍾。
屋中的將領們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一些旁聽的年輕將領更是覺得不可思議。
他們還是頭一回見到都督府的大人物為戰事如此激烈爭吵。
陸雲逸只覺有些缺氧,深吸一口氣,再次大聲說道:“陝甘寧三地能動用的兵馬不過十五萬,其中能長途跋涉的騎兵,滿打滿算,一人一馬也不過六萬。
胡大人可知,從寧夏出境到和林有多遠?兩千三百里路啊!一人一馬一日需食一斤半口糧,身後民夫每人每日需糧兩斤。
按照每一名軍卒需一名民夫運輸糧草來算,您可知要用多少糧?”
眾人面面相覷,不少官員翻開開始測算,一些有經驗的軍侯則眯起眼睛,他們走過這條路,自然清楚所需糧草之巨。
陸雲逸繼續說道:“按照日行一百里算,往返需四十六日,用兵打仗的時間算十日,那就是五十六日。
十二萬人的隊伍,民夫需糧草六百七十二萬斤,軍卒需糧草五百零四萬斤,加上沿途損耗七百八十四萬斤,
一共一千九百六十萬斤,即十七萬石糧草。
事實上,這個賬目至少要翻五倍不止。
帶著民夫,一日不可能趕路一百里,
一名軍卒背後至少需三名民夫補給,戰事也不可能僅僅打十天。
若要擴大戰事,
至少要先準備一百萬石糧草在陝甘寧、山西、大同附近。
而從山東、河南、直隸運糧,其中損耗又要五十萬石。
保守起見,朝廷要準備兩百萬石糧草在京畿附近。
試問,若沒有這兩百萬石糧草,出兵北元與送死何異?
朝廷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戰事,正是國庫空虛之時,這兩百萬石糧草從何而來?”
一些正在測算的官員以及年輕小將停下手中紙筆,面露驚駭。
實在是這個數字太過駭人,甚至讓許多年輕人無法想象,兩百萬石糧草堆在地上,會是多大一座山丘。
曹國公李景隆輕聲開口:“洪武三年家父出征應昌,出動大軍民夫二十五萬人,耗時十一月,共用糧草七百萬石,
這還是一路搶一路殺,俘虜幾乎沒留。”
都督僉事胡通沉聲說道:“甘薯已經種下,今年就會豐收,從京畿調糧兩百萬石完全可行,
本督已經做過測算,甚至三百萬石都不會影響糧價。”
胡通用力一揮手,身後前軍都督府的吏員立馬上前,將一份份文書發到一眾大人手中.陸雲逸用雙臂支撐著身子,眼神古怪,面露愁容。
甘薯的情況百官或許不清楚,
但軍中一眾都督一定清楚。
有了糧食,野心也隨之膨脹,這才又生出了建功立業的想法。
對於胡通的衝動,陸雲逸表示充分理解。
胡通與張銓都是同時期的老將,
如今張銓一步登天,他還是都督僉事,自然覺得憤懣憋屈,想要外出打仗也是人之常情。
不說一步登天,混個勳貴也可,至少不算落伍掉隊。
而且,再次出兵這個話頭能在這裡出現,便已得到了許多軍中老將的認可.陸雲逸看了看吏員遞過來的文書,並不打算糾纏於此事,而是直接開口:“速勝不可取,對待北元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如今國朝動盪,局勢不穩,各地叛亂四起,
再對外用兵,將精銳盡數抽調至北方草原,豈不是白白讓出空當?
總之,對待北元要小心謹慎。
我等貿然出兵,可能會讓北元繼續整合,使我北方再出現一個強大的敵人!”
胡通見陸雲逸不接招,臉上猛地漲紅,聲音激烈:“陸雲逸,你出兵女真前怎麼不說這等事?”
陸雲逸嘆息一聲,臉上閃過無奈:
“胡都督,我已經說過至少五次了,女真不值一提,都是一些連刀甲都沒有的兵,不能算戰事。”
“陸雲逸,你莫要跟本督胡扯,
遼東的文書已經送來了,海西女真四部曾經越過哈剌母林出兵捕魚兒海附近,
大敗至少六個草原大部,掠走了無數錢財。沒有刀甲的兵能做到這一步?”
陸雲逸剛想說話,胡通便抬手製止:
“打住,你小子別說一套做一套。
不能瓦剌之地的草原人是精銳,捕魚兒海的草原人就變成連女真人都打不過的孬種,
都是騎馬射箭的主兒,有什麼區別?”
“胡都督,捕魚兒海的大部的確不堪一擊,比不得也速迭爾麾下的瓦剌精銳。”
胡通都氣笑了,雙手叉腰:
“你還真是說話不嫌臉紅,東北能打仗,西北就打不了仗了?”
“不是剛剛打過嘛,乃爾不花就在禮部等著定官職。”
胡通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目光堅定:
“好了好了,本督不與你扯這些有的沒的,
前軍都督府支援繼續用兵,一舉覆滅瓦剌北元政權!”
直到此時,一行年輕小將這才後知後覺。
前軍都督府所管的都司大多位於南方,如湖廣都司、留守司、福建都司、江西都司、廣東都司.而掌管南方都司的都督府卻主張對最北邊的北元用兵,這讓許多人面面相覷,想不明白其中關鍵。
“好了好了,吵吵鬧鬧的像什麼樣子。
今日所有記錄一併留存,明日繼續召開軍事會議!”
武定侯郭英站了起來,揮了揮手,滿臉不耐煩地走出作戰室,
一邊搖頭一邊走,彷彿十分無奈。
隨著他離開,一行鬍子花白的都督們也紛紛站了起來,搖著頭離開,
又是不歡而散的一天。
陸雲逸回到自己的位置,狠狠地灌了兩大碗茶水,聲音有些沙啞:
“以後這等活你自己幹,太累了。”
李景隆笑呵呵地站起身,給陸雲逸捏著肩膀:
“我哪有你會說啊,現在一個個將領都瘋了一樣想要去打仗,
朝廷又沒錢,可不就只能關起門來吵了。”
陸雲逸搖了搖頭,走到一旁,拿起一個梨就用力啃了起來,說道:
“壓得了一時,壓不了一世,整日這麼吵下去,都督府遲早要翻天。”
“到時候再說吧,反正咱們盡力了。”
李景隆毫不在乎地擺了擺手,癱倒在椅子上,有些感慨地說道,“都督府就是菜市場,我爹說的真沒錯。”
“行了,我回去了,吵了一個時辰,渾身汗.”
陸雲逸不想搭理他,怕再攤上什麼差事,便快步離開。
李景隆也沒有勸,而是坐在那裡大聲喊:“晚上來家裡吃飯,子恭說弄了幾瓶好酒。”
“你們吃吧,我得歇歇。”
陸雲逸沒有回頭,而是擺了擺手,快速離開中軍都督府。
這等軍事會議,他已經打定主意,
以後能不來就不來,吵吵鬧鬧的心煩意亂。
不多時,陸雲逸回到了西安門三條巷陸府,
一眼就看到了停在門口的馬車,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誰來了?還不等踏入府門,管家谷春竹便匆匆迎了上來,臉上帶著幾分異樣的神色,壓低聲音道:“老爺,妙音坊的木靜荷掌櫃來了,說是要跟您商量一些生意上的事。”
陸雲逸聞言,腳步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妙音坊?是那個專做女子生意的妙音坊?”
“老爺,就是她。”
陸雲逸略一思索,道:
“你先去招呼著,我稍後就來。”
谷春竹應了一聲,正要轉身離去,卻又被陸雲逸叫住:“等等,先給我備些熱水,我要沐浴。”
谷春竹領命而去,陸雲逸則徑直走向自己的臥房。
此刻他渾身是汗,此刻只覺渾身黏膩不適,急需洗個熱水澡清爽一番。
不多時,熱水備好,
陸雲逸褪去衣衫,踏入浴池之中,一旁的蘇晚蘅在旁伺候。
溫熱的水流包裹著他的身體,讓他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下來。
他靠在浴池邊緣,閉目養神,腦海中卻還在思索著都督府裡關於是否出兵北元的爭論。
待沐浴完畢,陸雲逸只覺神清氣爽。
他隨手拿起一旁的乾布,擦拭著身上水珠,隨後披上一件寬鬆的衣袍,便朝著偏廳走去。
剛一進入,陸雲逸便瞧見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正坐在椅子上,手中捧著一盞茶,輕輕抿著。
女子正是木靜荷,她今日身著一襲淡紫色紗裙,裙襬上繡著精緻花紋,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
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如瀑布般垂落在她肩頭,幾縷髮絲貼在臉頰上,更增添了幾分嫵媚。
她肌膚白皙如雪,眉如遠黛,一雙明亮的眼睛猶如星辰,透著靈動與風情。
小巧的鼻子下,是一張櫻桃小嘴,此刻正微微上揚,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陸雲逸心中暗讚一聲,這木靜荷長得的確極好,不愧是操持女子生意的掌櫃。
他輕咳一聲,打破了偏廳裡的寂靜。
木靜荷聽到聲音,抬起頭來,看到陸雲逸赤裸著上身,只披著一件衣袍,八塊腹肌清晰可見,肌肉線條流暢緊實。
僅僅是一眼,她的心便猛地一顫,再見那年輕英俊且充滿威嚴的臉龐,木靜荷心中讚歎:“好英俊的少年郎。”
陸雲逸大步走到主位上坐下,笑著說道:
“木掌櫃,久聞大名啊,不知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木靜荷回過神來,連忙站起身來,盈盈一拜,聲音婉轉如黃鶯出谷:“陸大人,久聞大名,今日一見果然英俊非凡,讓小女子見了,都心生愛意。”
陸雲逸神情如常,對於這位與錦衣衛勾勾搭搭的女子掌櫃,出什麼招式都見怪不怪,他毫不猶豫地反擊:
“木掌櫃長得也是極為貌美,若是本官尚未娶親,定要將你娶回家中。”
此話一出,木靜荷竟然有了剎那間的呆滯,明眸中閃過一絲意外。
她詫異地看著陸雲逸,盈盈一笑:“都說越英俊的男子越會騙人,先前小女子還不信,但今日見到陸大人後,算是信了。”
陸雲逸略有發愣,輕笑一聲,站起身踱步走到木靜荷身前。
木靜荷看著他一步一步靠近,平潤健康的線條愈發清晰,身體猛地緊繃,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放在裙襬上的小手也猛地攥住。
陸雲逸來到她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毫不掩飾眼中的打量。
氣氛一時間有些凝重。
直到一聲輕笑打破了沉寂。
“呵木掌櫃真是長得國色天香。”
說罷,陸雲逸在木靜荷身旁坐下。
撲面而來的男子氣息讓木靜荷呼吸猛地屏住,她眼中慌亂更甚。
她低估了眼前男子的侵略性,雖然坊間傳聞如何誇大,但真當面對面相見,她發現,眼前之人身上的威勢,要比毛驤身上的更加濃厚,還有一種無所顧忌的癲狂。
她知道,這是殺人殺多了,淡漠人命。
木靜荷呼吸略有急促,聲音加了一些顫:
“陸大人,聽聞北平行都司新開設了紡織工坊,其中有上好的貂皮大衣售賣。
小女子今日前來,是想與您商量一下這大衣生意。”
正當木靜荷做好準備,抵擋眼前男子的進一步侵略之時,陸雲逸卻只淡淡地說了一句:“繼續。”
木靜荷一愣,抿著嘴繼續道:
“妙音坊做的都是貴婦人生意。
最近應天商行進了一批上好的貂,皮大衣,聽說來自北平。
小女子也看了,品相極好,手藝精湛,
所以小女子想與大人合作,打通其中商路,讓妙音坊也能有這等上好的貂皮售賣。
價錢陸大人放心,妙音坊可以出三倍的價錢。”
“貂皮大衣用的都是遼東上好的紫貂,在工坊的成本就要至少三兩,三倍的價錢就是將近十兩,妙音坊準備賣多少?”
木靜荷溫婉一笑,似是恢復了做生意的從容:“陸大人,妙音坊的東西貴的不是手藝、品質,而是獨一無二。
若是每一張貂皮都獨一無二,特別定製,妙音坊能賣出十倍的價格。”
“才十倍?”
陸雲逸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對於妙音坊的濾鏡也剎那間消失,
僅僅賣十倍的話,還擔不起應天奢侈品龍頭的地位。
“應天即便是冬日,天氣也暖和,貂皮大衣保暖異常,一年可能只能用上那麼一兩次,五十兩銀子已經足夠多。”
木靜荷笑著解釋,眼中充斥著篤定。
陸雲逸掀了掀衣服,有些燥熱:“木掌櫃,生意不是這麼做的,本官給你指條明路,貂皮大衣本官賣你三百兩一件,每一件都有單獨的標號印記。
你拿到應天依舊按最低十倍價格來賣,至於賣三千兩還是五千兩,本官管不著,但本官保你大賣。
若是你賣不出去,應天商行原價回購,
不讓你吃虧,如何?”
木靜荷身軀一抖,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陸雲逸。
成本三兩,賣三千兩?一千倍的價格他怎麼敢?“陸大人,貂皮保暖,能用的場景少之又少.”
陸雲逸抬手製止:“好了,木掌櫃不要再說了。
正是因為用得少,所以要賣得貴,這是本官的道理。
做生意,本官比你在行。
你若是老實聽話,那就合作,若是不聽,現在離開。”
“這”
木靜荷紅唇微張,仔細一想,旋即露出苦笑,
做生意,自己還真比不得眼前這個少年人。
至少應天商行目前所取得的成就,千萬個妙音坊也比不上。”
陸雲逸手指敲擊著椅子,說道:“木掌櫃,做貴夫人的生意,不要怕貴。
應天匯聚了天下有錢人,甚至家財萬貫的外邦人都有不少。
你賣五十兩一件,累死累活賣幾十件,也才幾千兩。
這就不如精心包裝賣出一件獨一無二、且有情緒價值的三千兩貂皮大衣。
這個道理你若是想不明白,那妙音坊也就止步於此了。”
木靜荷漸漸反應過來,眉眼中露出一抹興奮,嘴角露出一絲嬌憨:“陸大人,世人都說您生財有道,
小女子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佩服,佩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