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後,來自北平的衛華美滋滋地穿上千戶衙服,坐在了衙房中,
他不停撫摸著桌案與座椅,臉上喜悅幾乎無法遮攔。
多少年了,成為千戶多少年了,終於又回到了京城,不用再去北方受凍。
北平的天氣,讓他這位南人難以忍受,
無時無刻不在盼著回到京城,如今終於如願。
“死得好,死得好啊.”
衛華喃喃自語,若不是錢興懷與許半安死在了蓮花樓,
他想要回到京城,遙遙無期。
這時,錦衣衛吏員邁步走到門口,稍稍停頓,輕聲道:“大人,三司衙門送來了聯合文書,說是對應天商行眾人的處置。”
衛華剛想要站起來,前去迎接,但他想到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便輕咳一聲,淡淡開口:“拿過來。”
“是!”
吏員邁步離開,衛華嚴肅的神情一下子消融,轉而充滿竊喜!權勢的滋味,真是任何事情都不能比擬的春藥。
不多時,衛華桌上出現了一個木盒,裡面放著三本湛藍色冊子,他將其拿出來,準備依次檢視。
但當他開啟第一本文書,看清上面第一行文字後,
瞳孔便驟然收縮,忍不住驚撥出聲:“這怎麼可能?”
他快速翻看,房舍中翻書的聲音猛然急促,
他一頁一頁地看去,從最開始的不可思議,到最後的震驚,
先前剛剛得到權勢的竊喜一下子消失不見,
因為他發現,在更大的權勢面前,
他這點微不足道的權利,甚至不會被人放在眼裡。
他無法想象,如此沸沸揚揚、涉案巨大的走私案,主事居然沒有抄家,甚至沒有斬首,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流放,而且,名冊上那刺眼的“遼東”二字,更是讓他不知該說什麼好。
劉氏在遼東乃是大族,存續數百年,將人流放遼東,不如說是朝廷將其送回家。
衛華將手中文書放下,他忽然感到了陣陣落寞,一股空蕩襲來,他所努力的權勢,放在這本文書面前,不值一提。
甚至,就連被朝臣唾罵、畏懼的指揮使毛大人,也未必能做到如此事。
深吸了一口氣,衛華苦笑著搖了搖頭,
“來人。”
“大人。”
吏員又走了進來,臉色有些怪異,
這位新上任的衛大人,似乎特別愛使喚人。
“將這些文書留存下發,再拿給毛大人檢視。”
吏員笑著躬身:
“大人,毛大人外出處置公務,臨走前吩咐我們,聽您的命令就行,不用請示他。”
衛華搖了搖頭:“這次不一樣,去吧。”
“是!”
朱雀街三十二號,妙音坊,地下據點中。
木靜荷身披紗衣,扭動著腰肢,
踱步走入了最裡邊的衙房,這間衙房讓不少吏員敬而遠之,但來到這裡,她眼中卻帶著幾分譏諷,姣好容顏上閃過一絲煩悶。
毛驤依舊坐在桌案之後,
不過沒有像往常那樣檢視文書,而是玩弄著手中玉佩,若有所思,見到木靜荷前來,他連忙將搭在桌子上的腳放下,臉上綻放出笑容:“來了。”
木靜荷腳步越來越慢,有些狐疑地看向毛驤,她忽然覺得毛骨悚然,像是有什麼好的事在瞪著自己。
“你這是做甚?快快坐。”
毛驤甚至親切地站起身,幫她拉開了對面的椅子,
看得出來,他很想露出和善面孔,但擠出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怎麼了?”
木靜荷沒有任何客氣,扶動衣裙坐了下來,
衣物緊繃下露出了圓潤滾翹的臀,
坐在椅子上後向外攤開,將整個椅子都盡數包裹。
毛驤只是掃了一眼,便不再理會,坐回了原位,笑著開口:“今日叫你來,是有一件事要與你說,也希望你能幫我這個忙。”
“什麼?”
木靜荷歪了歪頭,一股風情自然瀰漫,但在毛驤眼中,卻是她討價還價的開始,不由得攥緊手掌,“是這樣的,錦衣衛現在缺一筆銀子,希望你能借我一些。”
“多少?”
毛驤狠狠一咬牙:
“五萬兩。”
即便木靜荷家財萬貫,操持商賈有道,也被這個數字驚詫了片刻,
她忽然笑了起來:“毛大人,錦衣衛最近抄家無數,五萬兩銀子都拿不出來?”
毛驤深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這次事情非同一般,在這些錢財上伸手的人都要被宮中懲處,所以錦衣衛沒有什麼浮財,而現在又是需要銀子的時候,希望你能幫我。”
“毛大人說得輕巧,五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
就算是妙音坊生意興隆,也要賺上幾年,不過”
木靜荷話鋒一轉,輕笑道:“我還有一些積蓄,若是毛大人真的急需,也可拿出。”
毛驤鬆了口氣,整個人靠在椅背上,聽到這句話,他就放心了。
“什麼條件?”
木靜荷輕笑一聲,淡淡道:“應天商行最近多出了一披上好的貂皮大衣,聽說是來自北平,
毛大人要幫我打通其中商路,讓妙音坊也有這等上好的貂皮售賣。”
“貂皮?”
毛驤聽後身體一下子挺得筆直,臉色古怪到了極點.若是沒記錯的話,貂皮正是北平行都司操持的事,還有一個紡織商行,而且愈發壯大。
“有困難?”木靜荷發問。
“非要不可?”毛驤反問。
木靜荷點了點頭:“妙音坊做的是貴婦人生意,她們之所以喜歡來妙音坊,正是因為天南海北的新奇物件,這些東西別地沒有,只有妙音坊有,所以來妙音坊是一種身份象徵。
而現在這些貂皮,品相極好,手藝決然,若是妙音坊沒有,難免落了下乘。”
聽她絮絮叨叨,毛驤只覺得心煩意亂,想要弄到貂皮不難,但與北平行都司做生意,這不是資敵嗎?深吸了一口氣,他沉聲開口:“此事我會命人去辦,一月內會有結果,另外.北平可能不是源頭。”
木靜荷眉頭微皺,明媚的眼睛一轉,似是想到了什麼,小嘴微張:
“大寧的東西?”
毛驤洩氣一般地嘆了口氣,點了點頭,“大寧紡織商行的東西,
貂皮是朵顏三衛從山裡弄得,在大寧加工,
下游售賣是踏雪商行以及劉思禮的商行,劉思禮的商行錦衣衛暫時不想接觸,所以.可以從踏雪商行採買。”
木靜荷用看傻子一般的眼光看他,
安靜許久後,她才嗤笑一聲,說道:
“毛大人,妙音坊賣得就是獨一無二,
從踏雪商行進貨,豈不是與應天商行的一般無二,如何賣得上價?”
“制式甲冑也不錯,貂皮大衣想來也是如此。”毛驤說道。
木靜荷有些無奈,看了毛驤一眼:“若是獨一無二,能賣出十倍的價錢,
若是隨波逐流,也就掙個辛苦錢,這個道理毛大人不會不懂吧,錦衣衛這麼多年,操持這麼大的攤子,花費幾十萬兩,若是隨波逐流,要掙幾輩子?”
毛驤陷入了沉默,過了許久,他長嘆一聲:“我盡力而為,但錦衣衛幫不上什麼忙,你需要自己聯絡。”
木靜荷想了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大寧知道妙音坊是錦衣衛的產業嗎。”
“不知。”
“那就好。”木靜荷點了點頭,慢慢站起身:“五萬兩銀子晚些送過來,毛大人您可要省著點花,
小女子就算是再能賺錢,也禁不住你這麼花。”
毛驤臉色有些尷尬:
“放心放心.過些日子宮中就發錢財了。”
木靜荷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聲音婉轉:
“錦衣衛若是指望著宮中錢財過活,毛大人這指揮使也就不用做了。”
說罷,她扭頭就走,
纖細扭動的身軀讓這陰冷房舍都徒增了幾分暖意。
等他走後,毛驤孤身一人坐在衙房中,神情複雜,心中隱隱有些煩悶,
仕途不順,錢財不多,無人可用。
雖然錦衣衛威名大漲,但他卻覺得,面對的困難似乎越來越多了,而且豎了這麼多的強敵。
“唉”
想到這,毛驤發出了一聲深深的嘆息,一股彷徨瀰漫著周身,
“這官當的有什麼意思.”
這時,一名年輕吏員手拿一份文書匆匆走了進來,“大人,衙門送來的文書,衛大人說請您過目一二。”
毛驤閉目養神,手掌撐著身體,喃喃道:
“不是說了嗎,有事他自己拿主意,不要打擾我。”
“大人,衛大人說這份文書非同小可。”
“拿來。”
毛驤不情不願地坐起身接過文書,僅僅是開啟一看,心中迷茫與睏意就悄然消失,
他雙目圓瞪,一副見鬼了的模樣。
但當看到下方三司衙門的大印之後,毛驤才確定文書是真的,
但這愈發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流放戍邊?還是去遼東?
以他的本領,能夠輕易察覺其中端倪,必然有著他所不知道的隱情,
甚至是多方博弈之後,才出現這個結果。
深吸了一口氣,毛驤手拿文書,面帶思索,沉聲道:
“告知衛大人,將文書下發吧,錦衣衛明日移交眾多犯人。”
“是!”
吏員轉身離去,毛驤沒有再虛度光陰,
而是站起身整理衣袖,踱步走出了秘密衙房,他要去了解一二,到底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
臨近傍晚,應天城北城門,距離關閉城門還有一個時辰,但此刻的北城門已經早早封閉,不準行人進出,
商賈車馬都停留在一眾官道的岔路上,甚至不能進入大路等待。
這讓許多商賈掌櫃面露不滿,
但當他們看到應天商行那獨有配色以及載滿貨物的三輪車也不能進入後,心中憤懣剎那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疑惑,發生了什麼?若是他們沒有記錯的話,
北征大軍的中軍與後軍,已經早早入城.不少人看向城門位置,那裡城門大開,
身穿銀甲的軍卒森然站立,門口的鹿寨、拒馬等阻攔之物被盡數挪移,一行十餘人等在門口,一看便氣勢非凡。
領頭之人是燕王朱棣,身旁是戶部尚書趙勉、兵部尚書沈溍,以及戶部右侍郎傅友文,身後還跟著一眾經歷主事。
值得一提的是,燕王身後則是兩名身穿緋袍的大太監,
從四品的神宮監少監溫誠,正四品的御馬監太監馬宏濤。
溫誠還是與以往一般無二,四十餘歲的模樣,整個人都充斥著一股淡然。
一旁的太監馬宏濤五十餘歲的模樣,負手而立,
一身大紅緋袍尤為刺眼,渾身散發著富貴之氣。
御馬監的職責是掌御廄馬匹並典牧所關收馬騾之事,還掌控著部分皇莊生意,在十二監中權勢極大。
燕王朱棣側頭看向馬宏濤,發問:
“人什麼時候到?”
馬宏濤躬身一拜,恭敬說道:
“燕王殿下,說是酉時便來,應當是快了。”
“嗯”
朱棣點了點頭,眼神中佈滿血絲,整個露出一股疲憊,這幾日他一直在糾纏皇莊賬目,
他以前從未想過,錢財一道,居然有如此多的門路,其中彎彎繞繞讓他眼花繚亂,
一個新漏子還沒鑽研明白,另一個漏子便又冒了上來.以至於他這幾日晚上做夢都是在算賬,
他現在算是理解了,
為何一些大臣隨時都有時間接待客人,完全是看文書看得厭煩至極。
今日陝西都指揮使以西安左、右等衛所互市馬匹將近八千匹,其中皇莊有將近一千匹,
他聽到這個訊息後,便馬不停蹄地放下文書,與兩位太監一同趕來此處,迎接戰馬也算是忙裡偷閒。
正當他享受懶洋洋的落日餘暉之時,遠處官道上煙塵漸起,馬蹄聲如悶雷般滾滾而來,由遠及近,震得地面都微微顫抖。
眾人紛紛抬眼望去,只見一群戰馬如黑的洪流般奔騰而來,
馬匹身姿矯健,肌肉線條流暢,每一匹都透著一股英武不凡的氣勢。
領頭的一匹黑色駿馬尤為引人注目,它渾身毛髮烏黑髮亮,在夕陽餘暉下閃爍著光澤,猶如披上了一層金色鎧甲。
馬頭高昂,雙目炯炯有神,鼻孔噴著粗氣,展示它的威嚴力量。
馬背上騎著一人,身著勁裝,身姿挺拔,雖看不清面容,但那股英氣卻撲面而來。
隨著戰馬越來越近,人群中不禁發出一陣驚歎聲。
燕王朱棣眼中閃過一絲讚賞,這幾日的疲憊似乎都被這股英武之氣驅散了幾分,他向前邁出幾步,目光緊緊盯著那群戰馬。
很快,戰馬群來到了城門前,
領頭將領勒住韁繩,黑色駿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而後穩穩落地。
來人翻身下馬,快步走到燕王朱棣面前,抱拳行禮道:“燕王殿下,陝西都指揮使所送戰馬已至,共計七千九百八十三匹,請殿下查驗!”
朱棣微微點頭,抬手示意他起身,而後目光掃過那一群戰馬,朗聲道:“好!這些戰馬皆是良駒,陝西都司此次立了大功!”
一旁的戶部尚書趙勉走上前來,笑著說道:
“殿下,有了這些戰馬,我大明軍力又將更上一層樓啊!”
兵部尚書沈溍也點頭附和:“不錯,這些戰馬可充實各衛所,提升戰力,實乃我朝之幸。”
這時,兩名太監溫誠和馬宏濤也湊了過來,
溫誠依舊是那副淡然的模樣,輕聲說道:“燕王殿下,這些戰馬可要儘快安排好,莫要出了差錯,等清點確認完成,戶部便要撥銀子,送回馬市。”
馬宏濤則圍著戰馬轉了幾圈,
伸手摸了摸一匹戰馬鬃毛,眼中滿是喜愛之色,說道:“這戰馬真是不錯,皇莊所屬的戰馬在何處?它們不入城,直接送去城外的淳化牧場。”
朱棣看了他一眼,笑道:
“此事你來安排,記得從中挑選出幾匹溫順馬匹送入宮中,一眾弟弟快要到學騎馬的年紀了。”
“對了,再挑一匹最烈的馬留下,本王有用。”
馬宏濤臉色有些古怪,但也是答應下來:“是,殿下。”
說罷,朱棣轉頭對身後的經歷主事們吩咐道:“速去安排人手,將這些戰馬妥善安置,好生照料,不得有誤!”
“是!”
經歷主事們齊聲應道,而後紛紛行動起來,
指揮著軍卒們引導戰馬入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