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正午,中軍都督府內依舊一片忙碌,北征大軍的作戰覆盤正在轟轟烈烈地展開。
作戰室沙盤附近站滿了人,一個個手拿文書,
大多是當時北征大軍的軍令,從中能看到北征大軍的一些決策選擇。
一行人吵吵鬧鬧,對於當時的作戰命令毫不猶豫地斥責,有認為不該如此冒進的,也有認為不該如此保守的總之,整個中軍都督府亂成一團。
參會的一眾大人身後,都站著一名都督府吏員,
他們會將自己所屬大人的言行都記下來,而後多方研判,再經過五軍都督府幾位都督商討,拿出當時那種情況的最優解。
直到此時,一場針對北元的作戰才算完結。
陸雲逸不是第一次參加這等作戰會議,每一次都覺得頭痛欲裂,實在是太過吵鬧。
軍中大人大多是葷素不忌的性格,各種汙言穢語都夾雜其中,嗓門一個比一個大。
他此刻正看著李景隆與徐輝祖據理力爭,二者因為一個聚集點的攻防,已經吵了將近一刻鐘,
各自都有足夠有說服力的理由。
陸雲逸津津有味地聽著,
從這等作戰會議中,能察覺到一眾將領的作戰風格、用兵習慣,以及在關鍵時候是否果敢。
就如長興侯耿炳文,大明第一善守將領。
但陸雲逸發現,他的“善守”表現在對戰場局勢的精準判斷,
什麼時候該死守,什麼時候該勇猛激進,可謂是門兒清。
尤其是在一些關鍵節點的爭奪上,判斷出奇地準。
根據他的思路延伸,拿下一個節點,整個戰場的防禦體系就會隨之改變,從而變得更加完善。
而武定侯郭英的風格則更加厚重,
從不講究什麼貪功冒進、佔了便宜就跑。
在節點的爭奪上也是淺嘗輒止,一旦發現機會,會毫不猶豫、不惜代價地出手。
看了許多公侯對於戰場的研判,陸雲逸忽然覺得,這些將領非常喜歡孤注一擲,這是長此以往養成的作戰習慣,在大明未建立之前,打了敗仗可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還不如孤注一擲,在戰場上拼光。
一名年輕吏員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在陸雲逸身旁俯下身,低聲道:
“大人,鴻臚寺卿劉大人在門口,讓您出去見他。”
陸雲逸一愣,輕輕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
他看向身後記錄的吏員,吩咐道:
“將他們說的都記下來,我很快就回。”
“是。”
陸雲逸走出中軍都督府正堂,很快便在門口見到了一襲緋袍的劉思禮:
“岳父大人,有何事?”陸雲逸行了一禮,發問。
劉思禮看了看四周,指了指前方衙門:“找個安靜地方,有些事要對你說。”
陸雲逸面露思索,點了點頭,帶著他進了中軍都督府,來到了一間無人房舍。
他親自給劉思禮倒了一杯熱茶,二人在圓桌旁相對而坐。
劉思禮抿了一口熱茶,長嘆一聲,說道:
“新任大理寺少卿韓宜可,你可曾認識?他曾在雲南待過一些時間。”
陸雲逸一愣,腦海中頓時浮現出韓宜可的身影,點了點頭:“回稟岳父,認識,他的學生馬陽是雲南監察御史,在雲南時曾見過幾次,他起復了?”
“嗯,陛下起復他為雲南參政,上半年調任大理寺卿,可能會在年底調任都察院。”
陸雲逸面露恍然,韓宜可流落到雲南,本就是一種來自宮中的保護。
如今一些針對他的人倒臺,他回到京中也是理所應當。
“岳父大人,您是想?”
劉思禮沉聲開口:“刑部與都察院,為父已經安排好了,就差大理寺了,為父希望你去說一說,在處置子賢這一事情上,不要落井下石。”
陸雲逸眉頭微皺,臉色陰晴不定,眼中閃過陣陣疑惑。
都察院與刑部已經安排好了?
他怎麼沒有發現,眼前岳父有如此大的能耐。
劉思禮從懷中拿出賬本與文書放在桌上,向前推了推:
“看看吧,這是一眾走私的來龍去脈,
昨日蓮花樓的兇殺案也查清楚了,背後之人是俞通淵,
這條走私渠道一直是他們水師在操持。
劉子賢被抓時,俞啟綸就在旁邊,不過毛驤放過了他。”
話音落下,陸雲逸眼中兇光一閃而逝,放在桌下的拳頭猛地緊握,而後不動聲色地開啟文書與賬本仔細檢視。
越看,他越是心驚,
這麼一條走私路線,背後牽扯的人居然這麼多?“岳父將賬本給刑部與都察院了?”
“只給了都察院,給刑部的是昨夜兇案的調查文書,
不過兩位大人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對於子賢的處置已經鬆口。”
劉思禮面容平靜,但眼神卻堅定無比。
“岳父大人,劉子賢真值得如此?”
陸雲逸臉色古怪到了極點,發問。
劉思禮臉色連連變幻,最後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沉聲道:
“身在大家族之中,身不由己。
不論是對是錯,都要去做,否則就是自絕於家族。
而且,劉子賢還是我帶來應天的,
現在他出了事,若是不盡力而為,家中無法交代。”
陸雲逸嘴唇微抿,他家中就算加上秋荷,也只有四人,的確無法懂這些大家族的想法,無法身臨其境。
他思慮許久,最後還是輕輕點了點頭:“岳父,我寫信一封,由您交給韓大人,若是韓大人念及舊情,自然無礙,
若是不念及舊情,您當場與他說道也方便。”
“好!”劉思禮鬆了口氣。
不多時,劉思禮拿著信件離開中軍都督府,去往大理寺,而陸雲逸則回到作戰室,繼續旁聽,時不時地加入爭吵。
時間流逝,兩日的時間眨眼而過,
三司衙門內前所未有的凝重,吏員們走路都變得小心翼翼。
今日晨時,大理寺少卿韓宜可、刑部右侍郎凌漢,
各自帶著一眾官員們來到了都察院衙門。
偏廳之中,都察院右都御史袁泰在此靜靜等候,等到眾人到來後,依次落座。
各個官員落座後,將手中攜帶的文書放置到身前長桌上,
一旁早就備好了筆墨紙硯,身後也坐著一排吏員,充作記錄。
等所有人都到齊,偏廳的大門正要關閉之際,一道出乎意料的人影出現在門口。
一行人見到他,微微發愣,
而後才想起了眼前之人的另一個官職——右副都御史。
袁泰率先站起身,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見過陸大人,敢問陸大人所來何事?”
此話一出,在場一眾官員以及吏員都站了起來,
在陸雲逸身上的官袍上來回打量,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味。陸雲逸笑呵呵地站在門口,掃視眾人,輕笑一聲:“這是在做什麼?”
袁泰開口解釋:“回稟陸大人,三司準備展開對應天商行走私一事的最終處置。
我等聚在一起也是為了集思廣益,快些拿出一個結果,否則事情吊在這裡,三司都覺得惴惴不安。”
陸雲逸點了點頭:“本官能否旁聽?”
“這”
袁泰一下子面露難色。
眼前這位右副都御史,他只在慶功宴上見過一次,未曾與之共事。
但不論以什麼理由兼任此職,眼前之人都是都察院的長官之一,
若是要來旁聽,他想要拒絕都找不到理由。
“要不,本官去問一下詹大人,能否旁聽?”
“不不不,陸大人快快請進。”
袁泰一聽便絕了拒絕的心思,都是詹事院屬官,尿尿都在一個壺裡,不用想也知道結果,
與其多此一舉,不如借坡下驢。
於是,陸雲逸坐在了袁泰身旁的椅子上,二人並駕齊驅,一時間,偏廳內因為他的到來,氣氛變得古怪。
大理寺少卿韓宜可感受著屋中怪異,沒有任何客氣,直言道:“陸大人,三司查案,牽扯案件之人理應迴避,您不應該在這。”
陸雲逸笑了笑:
“應天商行雖是本官親手建立,但如今除了有一些份子外,並沒有什麼牽扯關聯,本官也不會因為此事而偏袒什麼人,還請韓大人放心。”
韓宜可搖了搖頭,沒有再說話。
他知道,地方有地方的規矩,京中有京中的規矩,想要如魚得水,就要和光同塵,先學會適應規矩。
一陣沉默過後,袁泰翻開了手中卷宗,站起身,屋中一些人也同樣站起身。
袁泰沉聲道:“有關應天商行涉及走私討論一事,現在開始。
此案由錦衣衛發現,陛下欽點三司查案,我等作為三司主官,應當秉公執法,不偏不倚,還國朝朗朗清明。”
“諸位落座吧。”
一行人坐了下來,袁泰率先開口:“走私一案,應天商行涉及人數一百七十七,
其中主事一人,管事六人,另有工頭十五人,各家商行掌櫃十三人,其餘皆為夥計。”
“諸位,此案涉及金額巨大,牽扯人數眾多。
僅僅是都察院上下探查,可能就牽扯六省之地,至少千人,實屬駭人聽聞。
但今日我等只商討對於應天商行眾人的懲處,給京中百姓、朝廷一個交代。
至於後續各省眾人,按察使司會繼續追查,諸位大人可知曉?”
“知曉。”
凌漢點了點頭,率先開口,韓宜可也隨之開口。
屋中安靜後,袁泰沉聲開口:“好,涉案的一眾卷宗想必諸位大人也看了,
對待這些人的處置,本官以為,應當從嚴從重,以儆效尤。”
袁泰話音剛落,凌漢便微微皺眉,
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思索片刻後開口道:
“袁大人所言有理,此案牽扯甚廣,若不從嚴從重處置,難以平民憤,也難以彰顯朝廷威嚴。
但涉案人數眾多,若皆重罰,
恐引起朝堂動盪,還需斟酌一二。”
韓宜可微微點頭,目光掃過眾人,沉聲道:
“凌大人所言極是,此案關鍵在於如何平衡各方。
應天商行雖罪大惡極,但其中不少人不過是聽命行事,若一概而論,難免有失公允。
對於主犯,自當嚴懲不貸,以儆效尤,
對於從犯,可酌情從輕發落,以示朝廷寬仁。”
韓宜可此言讓不少人略有詫異,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這位韓大人可是向來以鐵面無私著稱,
今日居然網開一面?袁泰微微頷首,目光落在手中的卷宗上,緩緩說道:
“韓大人所言有理,劉子賢作為應天商行中涉案品級最高之人,諸位以為該如何處置?”
韓宜可眉頭緊鎖,思索片刻後說道:“劉子賢罔顧國法,對此案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按律當斬,以正視聽。”
凌漢卻搖了搖頭,目光堅定地說道:“韓大人,劉子賢雖為主犯,但此案牽扯眾多權貴,要小心謹慎。
尤其是正值此等危險時期,若是讓朝廷再次陷入混亂,人人自危,那便不美。
依我之見,不如判其流放,既彰顯朝廷威嚴,又給各方一個交代。”
袁泰心中一動,他本就想保下劉子賢,凌漢的話正合他意。
他清了清嗓子,說道:“凌大人所言有理,不過,流放之地也需慎重考慮。
本官以為,遼東地廣人稀,
且與北元、女真接壤,常有戰事。
將他流放遼東戍邊,
一來可讓他為朝廷效力,二來也可讓他遠離京城,避免再生事端。”
韓宜可聞言,悄無聲息地瞥了一眼陸雲逸,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心中明白袁泰和凌漢這是在有意偏袒劉子賢。
他沉思片刻後說道:
“袁大人,劉子賢乃遼東生人,將其流放遼東,豈不是送他回家?”
這時,站在袁泰身後的一名都察院御史站起身,翻開手中文書,恭敬說道:“韓大人,文書記載,劉子賢乃是揚州人,並非遼東人。”
此話一出,就連凌漢都有些愕然地看向袁泰,
他沒有想到,都察院居然能想到如此辦法來開後門。
察覺到屋中一行人的注視,袁泰神情不動如山,平靜到了極點,根本不放在心上。
韓宜可視線掃過袁泰等人,輕輕抿了抿嘴,嘆息一聲,沒有再說話。
凌漢則翻開手中文書,很快找到了劉子賢所在,他有些恍然地點了點頭:
“文書記載,劉子賢的確是揚州人,如此一來,流放遼東也算是嚴加懲治,畢竟遼東環境艱苦,戰事頻繁,到那裡必然會飽受折磨。”
袁泰見眾人沒有說話,沉聲道:“若是幾位大人沒有意見,那對於劉子賢的處置便這麼定下,
會議過後就傳送錦衣衛,如何?”
韓宜可思索良久,最終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既然兩位大人如此堅持,本官也無話可說,就這般處置吧。”
袁泰和凌漢對視一眼,心中都鬆了一口氣。
他們知道,只要韓宜可不再反對,
此事便有了八成把握,風波也能由此減到最低。
“陸大人呢?若有什麼意見,也可說出來,我等商討一二。”
袁泰看向身旁的陸雲逸,出聲詢問。
陸雲逸神色如常,開口道:
“既然三司已經有了決斷,那便如此吧,如今朝野上下的和平一片脆弱,若是能平息風浪,旁人也說不得什麼。”
袁泰長舒了一口氣,看向不遠處記錄的吏員,吩咐道:“記下來,主事劉子賢流放戍邊,三十年不得回返,
其餘眾人按律懲處,從重者戍邊,從輕者徒刑一年,另.其中走私一切所得,收歸國庫,按律充公。”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