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神奇、壯美，而又華麗的畫卷在此時皇太極的眼中是那麼地醜陋、可憎。他知道自已此刻的心態出了問題。
“大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我大金不傷筋動骨，他日必可再展凌雲志，屆時新仇舊恨與明狗一併算之。”
良久之後，皇太極無力地揮了揮手，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罷了，撤兵吧！”
錦州南城城牆之上，趁著建奴攻勢稍弱的間隙，周遇吉靠垛牆坐在地上，專心致志地用一塊破布擦拭他的長刀。
趙大沖滿身血汙，他手裡握著一塊大餅，三口兩口塞進嘴裡，丟下手裡的長刀，直接從旁邊抱起一個水桶咕咕牛飲。
喝罷，他抬手抹了抹嘴，又從地上撿起長刀，嗓子有些沙啞地說道：“老周，你為啥身上鮮少血跡？”
周遇吉聞言，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他不緊不慢說道：“建奴那骯髒腥臭的狗血自然沾不了本將之身。”
趙大沖小聲嘟噥：“嘁……你個小小千戶，本的是個什麼將？”
“燕雀安之鴻鵠之志！”
周遇吉送給趙大沖一個鄙視的白眼，而後輕聲道：“大沖，坐下歇口氣，一會說不準還有的殺呢。”
趙大沖背靠垛牆，身子慢慢滑落，他坐在地上，腦袋側靠著垛牆，找了個稍稍舒服一些的姿勢，他心中一陣難過突然湧起。
常山歿了，為了給他擋刀，被建奴的重甲兵從左肩之上到右肋之下一刀劃開，內臟流了一地，當時人就沒了。
趙大沖腦海裡又浮現出那個昂臧大汗的音容笑貌，常山比他大了有五歲之多。
常山本就是遼東人，世居遼陽左近、太子河畔的常家村。
六年前建奴謀攻遼陽，他的父母及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全數被戮，只他一人倖免。
他孤身逃至廣寧，不料廣寧於次年再度淪陷，遂又逃到前屯衛，恰好遇到趙率教正在遴選難民編入麾下。
他隨即應召入伍，投在當時還只是伍長的趙大沖麾下做了個大頭兵。
這小子往日裡總是嬉皮笑臉，但趙大沖卻知道，常山是把心裡那股子濃濃的恨意都埋藏起來等待時機。
此前常山已累積軍功升至把總，是趙大沖手下最為得力的干將。
如今他驟然陣亡，可他對建奴的徹骨仇恨還在，也永遠不會消亡。
兄弟，安心去吧！報仇之事俺趙大沖替你全數背下了。
看著眼圈有些發紅的趙大沖，周遇吉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沒說什麼。
未經他人之苦，有什麼資格對人家說三道四？周遇吉深知這樣的道理。
“建奴的重甲要來了！弟兄們準備！”
一道有些嘶啞的聲音突然響起，周遇吉聞言連忙站起，回頭往城外望去。
遠處原本由城下緩緩撤出後，在離城壕百餘步整隊的建奴大部重甲步兵，正踩著整齊的步伐往城牆方向推進。
周遇吉喃喃道：“終於要來了嗎？”
仍舊坐在地上的趙大沖，頭也沒抬，含糊不清地緩緩問道：“什麼要來了？”
“決戰！”
“哦！那俺老趙再喘口氣，馬上就起來殺敵！”
楊應乾和賈勝此刻正在站在炮營千戶張全柱身邊，賈勝是之前守城人手吃緊的時候，應援而上城來的。
楊應乾目光緊緊凝視著這個炮營千總，語氣滿是懇求：“柱子，看到了嗎？這可是建奴真正的精銳，給他來兩輪如何？”
“您是大帥，您下令就行。不過若是一會火炮進入冷卻期，您可不興罵人！說張麻子是什麼敗家子，不知道省著點用。”
張全柱嘴角輕輕抽搐，臉上的坑坑窪窪讓他此刻的面色更為猙獰可怖。
楊應乾尷尬地朝著張全柱一笑，說道：“這次本帥絕不罵人！”
旁邊神情凝重的賈勝忽然說道：“楊帥，咱好歹得留上一手才成。”
楊應乾只得無奈道：“那就只用一半！如何？”
片刻之後，城上的火炮隆隆聲響起，城頭硝煙再次瀰漫。
數十門火炮噴吐著火焰，彈丸裹挾著赫赫之威衝著往城牆方向進軍、已離城壕不足三十步的建奴重甲步兵激射而去。
建奴的重甲步兵隊伍雖然較為分散，可還是有多處彈著點落在軍士密集之處，多人被炮彈落地後的軌跡波及。
而此刻城下的建奴重甲箭手見狀，也再次由楯車之後轉出，他們張弓搭箭，朝著城頭盡情拋射。
“刷膛，備彈！”
“填藥，裝彈！”
“預備，點火！”
咚……咚咚……
城頭的火炮再次開始轟鳴！
在城下箭手的掩護之下，那些重甲步兵很快便衝至城下，他們絲毫沒有猶豫就開始搶屍體，或扛或拖，而後掉頭即走。
城下原本攻城的輕甲軍士也在楯車之後躲避著的軍將命令下，開始打掃戰場。
他們把剩下沒來得及拖走的屍體凡是能帶的就全部帶走，而後也開始撤退。
城上守城的明軍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既有些無法理解，又有些羨慕。
“他孃的！老子以為決一死戰的時刻到了呢。”
“雷聲大雨點小，害得老子差點收了衣服。”
“呸……這些個畏威不懷德的慫包。”
“媽的，那可都是軍功啊！這些畜牲！”
“那也是老子白花花的銀子啊！”
一時間，城上的咒罵聲、怒喝聲迭起。
“俺要是戰死，也有人給收屍就好了。”
突然，一道突兀的聲音響起，然後那道聲音周邊的一大群人突然全部噤聲。
一個穿著一身寬大得實在不像話的大紅戰襖、年歲僅有十四、五的小軍士，脆生生說道：“六哥，到時候俺給你收。”
“六哥，你乾脆把草根收了吧，反正你也是個老光棍，沒兒子送終。”
“大褲衩說得對，六哥，草根這孩子仁義，你把他收為義子吃不了虧。”
“呸……你們這群老不死就憋不出好屁，明明都是兄弟，卻不是想當俺爹，就是想當俺叔伯？俺羞於與你們為伍！”
那個小軍士此時臉紅脖子粗，他有些氣哼哼地叱道。
“哈哈……”
眾人鬨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