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之拿到駕照二十年，但今天是二十年後的第一次開車。

夜晚的十字路口，雙向八車道，車流很少。在她的前面只有兩輛車在等待。

剛下過雨的春夜，路面潮溼，低窪處匯聚的水反照出霓虹顏色。沈念之握著方向盤，眼睛看著前方倒數的紅綠燈，還有十五秒。

前方的馬路是空蕩的。左右側沒有車輛透過。

他們在空等。

十秒。

她的手緊緊握住方向盤，骨節透過薄薄的面板髮出清冷的光澤。路旁的玉蘭花噗地掉落下來，手掌大的粉色花朵摔落在她面前的玻璃，然後緩緩的滑落。

沈念之的心也像被推動了一下。她像是突然拉起鋼鐵馬匹的繩索，用力的向右扯過方向盤，狠狠踩下油門。

一輛藍色轎車越過前車，輪胎急促摩擦地面發出尖銳聲音，伴隨著闖紅燈呼嘯而過。

她想她是瘋了，今天，沈念之應該是瘋了。然而，瘋的感覺真好，她開啟了車窗，風從四面八方吹進來，瘋的感覺，原來是讓人感覺到自己活著。每個毛孔都能感覺到風，雖然盤著頭髮，但劇烈的風吹散了額前的劉海和碎髮，它們都在瘋狂的舞蹈著，慶賀罕見的鮮活和刺激節日。

敢闖過一個紅燈，第二個就不再是關卡。輕鬆飛馳而過。

進入湖底隧道，大大的牌子寫著：限速80。

這標語真眼熟，課堂上老師說，不能說話。考試時，禁止作弊。父母說，不能多吃糖。上班時，不要躺平。社會說，不要滑落。親戚說，不要晚婚，醫生說，不要晚育。

不要，不要。不能，不能。

人生諸多限制。怎麼會有那麼多的不能，那麼多的限制。

她都乖乖的遵守了，她都聽話了。人生的前三十八年，如果有聽話守序比賽，她沈念之一定是拿到冠軍。但是，生活不獎賞聽話的人，生活只會從聽話的人那裡不斷的攫取能量，再將這些能量打包成巨型禮物，送給那些跳出規矩的頑皮小孩。

想到這裡，沈念之狠狠踩下油門，發動機轟鳴。車速瞬間拉高到140。

這是她的第一次調皮，故意穿行在零星的車輛之間，嚇得那些車輛迅速偏移方向。

沈念之的嘴角上揚，眼睛裡有著報復帶來的詭異光芒。

原來，不可以做的事情裡，都是快樂的源泉。懂事的小孩，最大的報酬，就是不快樂。

沈念之今晚準備掀翻桌子。

在她三十八歲的這一年，她開著車，去對峙丈夫。

她要證明一件事，陸銘，從來就沒有愛過她，一切都是謊言。結婚十二年，全是謊言。而她的猜測，一直都是對的。

三天前的晚上，她看到陸銘的手機裡彈出來的資訊，是酒店的地址和房間號。

沈念之當時本是伸手去拿遙控器，身體前傾的同時，無意看到了陸銘手機裡的地圖，他剛剛好坐在側邊單人沙發。

地圖迅速定位在一片藍色水域的東南角落。他迅速的刪除了這條資訊。

圖片的資訊如此直接，哪怕只是縮圖，也讓人迅速的掌握了內容。沈念之知道那個酒店，岱心灣，這個酒店可以全景看到湖面。

前年，念之過生日，陸銘也在那邊定了房間。想起那天，念之心裡又空了一下。

那是七月底的湖邊，非常炎熱，白天暴曬根本無法出門，就算在酒店裡也得拉上窗簾，否則眼睛都要睜不開。那個三面環湖的落地大玻璃房間，充分日照、當空調出問題時，溫度極速上升。

陸銘一刻不肯停下來，找各種人員和渠道解決問題。甚至準備下單買風扇送到房間來，又到酒店不同房間嘗試空間，看是否調換，再想辦法換酒店……每一項舉動都不太容易，帶來更多的問題，陸銘滿頭大汗，走進走出，手機一刻放不下，不是打電話，就是刷網頁查詢解決辦法。

念之就坐在沙發上看手機，佯裝很有耐心，佯裝不熱，更佯裝相信陸銘可以解決問題。她的頭髮已經貼在頭皮上，她的衣服後背也有汗溼的痕跡。但她臉上毫無不耐煩的表情，只是默默等待。。

然而，直到傍晚，問題也沒有解決，陸銘對酒店經理發了一通火，就在這時，空調徹底停止，隨著嘆氣般的一聲悶響，不工作了。

念之說：“我們回家吧，家裡涼快。”

念之的聲音清涼溫柔，酒店經理禁不住抬頭打量她。穿著米色棉麻長裙，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短袖V領的簡單T恤。這麼炎熱的房間裡，她的面板上也是一層汗，但是毫無焦躁的態度。她像是給這個房間降溫了幾度。

酒店經理察言觀色，立即賠償並贈送下次入住的機會。在生日這天，一個女人遇到這樣的情況，竟然毫無憤怒，也沒有抱怨。酒店經理憑藉自己多年的經驗，肯定這兩人不是夫妻，甚至還不相熟。

經理送他們到車前，遞上九百九十九支鮮紅的玫瑰，這是酒店全體工作人員的禮物，祝福他們的愛情甜蜜蜜。

那是巨大的花束，家裡從沒有擺過這樣鮮紅的玫瑰。念之喜歡淡雅的顏色，家中的傢俱和裝扮都很素雅，陶器、木質、綠植是家裡的主色調。這玫瑰像是把家裡都點亮，不斷的提醒著，愛情。

“不適合家裡。”陸銘斬釘截鐵的撂過來一句，像是給這捧花下了逐客令。

念之抱著花站在門口，一時不知是進門還是出門，猶猶豫豫。

陸銘轉頭又看看花，再添一句——“刺眼。”

念之立即快速抱著大捧花快步走，還差點摔倒，，趕緊把玫瑰抱去了陽臺的角落。

夕陽西下，烈日也終於過去。今天的晚霞染紅了半邊天空，

一個人站在這裡看夕陽很好，還有一大捧的玫瑰陪著自己。念之想，陸銘說的是對的，這個花不適合他們家裡。因為，他們沒有愛情。這麼鮮紅的花朵，刺眼的提醒著他們，沒有愛情。就讓玫瑰在陽臺枯萎吧。

回到房間的時候，陸銘已經去沖澡了，他累了大半天。後來坐在沙發上就睡著了，讓念之想好吃什麼，他休息一會兒就出門。

念之哪裡都不想去了，她沒有力氣出門。晚上女兒隨安在奶奶家住，今晚留給了他們倆。念之就做了一點簡單的湯麵，炒了一個素菜。

陸銘聽到炒菜醒來，走到廚房裡來說：“不是要出門吃嗎？你怎麼又做飯？”

念之說：“今天你熱夠嗆吧，都有點中暑了……”

陸銘看著湯麵和青菜有點著急，說，“我只是休息一會兒，說好要陪你吃好的。你……你生日就吃這個？”

念之看看湯麵，很乾淨舒服的食物，是她喜歡的點點頭說，“這樣吃挺舒服的。”

陸銘微微皺眉，轉身就重重坐在了沙發上。

然而，他很快又忍不住：“念之，我覺得我欠了你幾輩子的債沒有償還。可有時候又想不明白到底欠了你什麼，你能不能告訴我？”

陸銘的眉間緊蹙，他依舊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念之很久沒有這樣認真的看過他的臉，他看上去還是年輕的，並不像四十歲。濃密的頭髮幫了不少的忙吧。念之發現自己又跳脫了出去，她不知道陸銘為何眼睛裡這麼悲傷。是誰欺負他了嗎，一定不是自己，因為自己沒有做任何傷害他的事情。

念之捧著麵碗，站在那裡。神情天真無辜，只有七八歲一般。“怎麼了？”

陸銘嘆氣，又深吸一口氣

“你總是這樣委屈自己，像是在懲罰我。帶你買衣服，不去。送你名牌包，你說不喜歡用。送你珠寶首飾，你說你從來不戴……你不給人機會對你好一點……不管多努力，都不能讓你滿意，讓你高興。你到底想要什麼？你為什麼要看上去這麼可憐？！”

念之默默的低下頭，放下已經涼了的面。說，“我……想吃這碗麵。”

陸銘長嘆一口氣，走進臥室了。

念之面無表情地慢慢吃完長壽麵，洗完碗。

長長撥出一口氣，念之走到一間臥室門口，看到陸銘坐在單人沙發上刷手機。念之走進去換掉了灰色的床單，開啟衣櫃，裡面全是男士的衣物，念之取出深藍色的床單，替換好後，準備離開。

陸銘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念之抱著床單，回頭看他，說“什麼？”

陸銘臉上帶著困惑，還有著輕微受傷的表情，“我欺負你了嗎？為什麼——你總是一副受虐待的模樣？”

這些話像是戰爭吹響的號角，念之不得不應戰。

念之嘴角帶著微笑，眼睛裡卻有著落寞，還有些悲涼的嘲諷，她說：“陸銘，我們都很努力了。但是，就是，真的只能這樣了，你也許不肯承認，但是，事實就是這樣，很遺憾……我們分居了兩年了，其實可以……放過彼此……”

陸銘放下手機，站起身，捏捏眉間，冰冷的語氣壓迫過來：“今天是嗎？你確定？！”

念之眼眶紅了，嘴角努力不下垂，慢慢的說“我跟你說，我喜歡在家裡待著，一起吃簡單的飯菜，一起散散步，你聽了嗎？沒有。我必須按照你希望的，去那樣的酒店裡待一天，承你的情，不管多熱也不能走，要等你完美解決問題。我要按照你希望的，累了一天後還高高興興出去吃飯，不然，你就甩臉給我看……陸銘，你真的想讓我高興嗎？還是隻是想讓你自己滿意……”

陸銘不解的看著念之，像是聽到匪夷所思的答案，說“我做這麼多……是為我自己滿意？你有沒有心！”

念之眼淚一直打轉，說“以後別過生日了，求你了……”

趁眼淚沒有掉落，念之轉頭快步離開了。

走廊的另一端，念之走進去，米白色的床單，床頭放著小盆綠植是南天竹，簡單的床頭燈，開啟衣櫃是女士的衣服，都很素色。念之拿出淡綠色的床單，替換好，擦擦眼淚，深吸一口氣，走出房間。

洗衣機開始工作，陽臺的玫瑰，花瓣卻已經落了一地。

車開出了隧道，念之的思緒也回來。

今晚，這是一場賭博，雖然念之從來沒有真正的賭博過。但這個她自己創造的遊戲裡，她感受到了血脈上湧，刺激直達心臟。她賭陸銘會去那個酒店。

如果他去了，就是證明。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相愛過。

她更是在賭，她是對的，陸銘只是不承認，他們的婚姻裡就沒有愛情。

想到在酒店大廳裡，冷冷的看著陸銘出來，看著他一臉荒唐，看著他慌亂遮掩，看著他尷尬臉紅，看著他輸了，不管他承認或者不承認，他都輸了……想到這些，沈念之覺得快樂。

她狠狠地再次踩下油門。

然而，前方突然出現一輛紅色的車，念之來不及思考，撞上前車的車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