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山東胡同的雪在暮色中泛著微光,朱漆門環叩響時驚起簷角麻雀。
朱父搶著要抱孫女,卻被襁褓裡突然爆發的啼哭唬得手足無措。
小小陛下皺巴巴的小臉漲得通紅,倒把老同志逼得連退三步。
“爸,您得託著頸子。”朱琳忍著笑示範,“新生兒骨頭軟得像豆腐。”
雕花門廊下擠滿看熱鬧的街坊,張嬸攥著把瓜子直咂嘴。
“喲,老江家這回留一趟洋,回來還捎帶個洋娃娃。”
“哎哎哎?”
話音未落就被李大爺拿煙桿敲了手背,“什麼洋娃娃?正經中國種!人兒媳婦出國以前就大著肚子呢。”
“真有福氣,還能去美國生孩子,哪像我那會兒,自個兒在家一個人就把我們家四個全生完了。”
“誰讓人老江家有那麼個兒子呢?”
街坊們羨慕的牙都快碎了。
“我剛才看人從車上大包小包往下拿,那成箱成件兒的東西,上面還寫著洋人的英文,估摸著都得是從國外帶回來的美國貨。”
“唉,真有福氣。”
“害,我也看著了,看箱子上畫的那模樣,我估摸著是美國的電視機,唉,小江還是年輕,買東西不靠譜,電視這玩意兒啊,美國貨不夠硬,還得看日本貨。”同衚衕的張叔刷著存在感,一臉懂行模樣。
“電視?啥電視啊?”
這時候一個鄰居開口,“才不是電視呢,我都跟人江弦問過了,人說了,那叫電腦!”
“啥?電腦?啥叫電腦啊?”
“對啊,啥叫電腦啊?”
鄰居們吵吵嚷嚷,剛才開口的那個張了張嘴,又沒憋出話,只好擺擺手。
“跟你們說不通,這是人科技最前沿、最先進的玩意兒,比電視機先進一百倍、一千倍。”
“是麼?”
“喲,那不得能買一百臺、一千臺電視了?”
“我不道啊。”
鄰居們討論著江弦家的那臺家庭電腦,嘖嘖稱奇。
張叔也在其中,臉上強撐著一抹淡定,心臟都快抽抽了:完嘍,我家可沒電腦!鬧騰了一陣兒,就各自散了去,張叔揹著手回到家裡,閨女正擺弄著牡丹牌收音機。
“爸,江弦家弄了臺電腦?”閨女眼巴巴湊過來,“聽說那玩意兒比電視還先進。”
“先進?”
張叔一腳蹬掉棉鞋,“就是個鐵疙瘩,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
街坊鄰居就是這樣,也不是人真的就壞,既怕鄰居過得苦,又怕鄰居開路虎,人之常情,但是江弦也無奈,他已經夠低調了,怎奈實力不允許啊,那就委屈你們先當紅眼兔子吧。
“姐夫,這就是計算機啊?”朱虹好奇的湊到亮著熒屏的電腦跟前,“聽說國外的學生都在用這個完成課業。”
“也不至於。”江弦說。
這會兒還比較早,美國家家都有個人電腦的時代還未到來。
“朱虹,你姐夫從美國給你帶了塊兒表回來。”朱琳從行李箱夾層摸出個藍絲絨盒子。
“浪琴的手錶!”
朱虹驚訝一句。
浪琴這個品牌自從推出了專門為女裝腕錶而設的l961細小機芯,便在這個時代受到了女性的推崇和喜愛,加上其中高階的定位,在美國,浪琴已經是很多美國白領女性以及職業女性的第一選擇。
江弦給朱虹選的這一塊兒,是浪琴錶為了紀念浪琴錶150週年推出的阿加西“agassiz”纖薄金錶系列,腕錶只有3毫米厚度,並備有防水功能。
手錶黑色亮光皮革錶帶、金色錶殼、白色錶盤,輕奢感很足,看起來那是相當的高大上,朱虹高興地嘴都合不攏。
“呀,這表也太好看了!”
“謝謝姐夫!”
朱虹攥著表盒,大呼小叫。
“快戴上試試。”朱琳提醒說。
朱虹剛要戴,戴了一半,又想起什麼,滿臉顧慮的摘下來。
“姐夫,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說罷,還慌忙的把盒子塞回姐姐手裡。
“不能收,讓爸看見了要罵我資產x級思想。”
“.”
江弦也是哭笑不得,送份禮還送不出去了?“你就放心戴吧,你姐夫給你的,又不是別人。”
“姐夫,你真好。”
朱虹有些感動,滿眼星星看向江弦,而後聽到朱琳一聲咳。
“還有一塊兒,江珂,來,收著。”
江弦當然不能厚此薄彼,總不能自己親妹妹還不管呢,先把手錶給別人戴上了。
而且為了避免倆人心裡鬧意見,江弦乾脆買了一樣的款式,省的回頭倆人“爭風吃醋”,都說江弦偏心。
“謝謝哥、謝謝嫂子。”
江珂美滋滋的收下盒子,甜膩膩的叫江弦和朱琳一聲。
“咱先說好,我可不白給你倆帶禮物。”江弦提醒道:“這段時間,你們一個小姨,一個姑姑,可得幫你姐照顧好年年,像是洗尿介子這種活,都得積極主動承包。”
“沒問題。”江珂馬上痛快的答應下來,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麼困難。
甚至還有些高興。
還以為她哥要開一個多難的條件呢?不就是去幫幫忙麼?
她哥這條件有個什麼難的?再說了,小年年那麼可愛,天天讓她帶著江珂都愛帶。
這根本就不算什麼負擔。
分完帶給江珂和朱虹的禮物,就是帶給兩位男同志的禮物了。
兩位男同志這會兒滿臉堆著笑,只顧圍著小年年一個人轉。
“叫爺爺。”
“叫外公。”
江弦一聽,這倆人暗似偷偷較勁?“爸,孩子還小,還不會叫呢。”江弦過去抱起襁褓中的小年年,哄了兩聲,看著自家閨女心情忍不住的大好,“叫爸爸。”
“嗚哇嗚哇。”
小小陛下哪管這些,又嚎啕大哭起來,江弦只好先將他閨女交還到朱琳手上。
“爸,國內最近怎麼樣?”
“怎麼樣?”
兩位男同志當然知道江弦的意思,馬上興致勃勃的講起來,畢竟在江弦赴美的這段時間裡,國內可是一樁樁、一件件的事兒接連發生。
“以前魏染衚衕雜院兒裡頭你秦叔還記得不?”
“咋了?”
“唉,老秦他糊塗。”江國慶嘆一口氣。
這個老秦媳婦死的早,這些年就一個人過,平時看著也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
“人家小媳婦一個人在家睡午覺呢,他溜進人家屋裡,二話不說就脫人家褲子.”
“臥槽?”江弦大受震撼。這個節骨眼上犯這種錯誤,老秦這輩子是有了,妥妥的流氓罪。
“卡車天天帶出來遊街,吃花生米的時候我還去看他來著,圍觀人可多了。”江國慶說。
沒錯,這時候吃花生米,群眾還被允許旁觀。
江弦簡單聽兩個老同志講了講,大概瞭解,這會兒國內的走向,與自己所瞭解的那個80年代走向並無什麼偏差,依舊是規規矩矩的向前推進著。
過幾天,江弦回國的訊息傳出去,不少朋友來他家裡面拜訪。
最積極的是王扶林。
幾乎是江弦前腳回來,他後腳就上門。
“女孩?女孩也挺好,像她媽媽。”
看過孩子以後,江弦給王扶林倒一杯茶,拉著他坐下來,“王導,可千萬別看在我的面子上給江珂什麼特殊待遇,咱們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江珂?”
王扶林笑了笑,“這你放心,江珂這個孩子有靈性,我覺得是能用的,而且是能擔任大用的,這是這孩子自己的本事。”
“那就好。”
兩人寒暄幾句,王扶林這才說明過來的緣由。
“這回過來,是還想和你借個人。”
“王導,這話說的,我們早解放了,人又不是物件兒,哪有借的說法?”
“是我用詞不當。”
王扶林面帶歉意笑笑,然後看向朱琳。
“我看朱琳同志恢復的很快,應該可以復工了吧?”
“我?”
朱琳沒想到王扶林會說到她,心裡一下有了什麼猜測。
“復工是能復工,不過最近都沒什麼片子找我,我看電影界也快把我忘光了。”
懷孕對女演員的事業是個干擾,影視界好演員太多了,將近一年時間的息影,不管是人氣還是流量,都會下降很多。
很多女演員懷孕以後就一直息影了,像是北影廠的張金玲,有了孩子以後就決定迴歸家庭,對孩子的掛念和惦記使她根本無法集中精力在角色上。
“我們電視界歡迎你啊。”
王扶林輕笑道:“我就直說了,朱琳同志,我們《紅樓》劇組歡迎你的加入,我個人非常贊成你來飾演《紅樓》。”
“拍《紅樓夢》?”
“我覺得秦可卿這個角色特別適合你,不敢確定,還是想找你過去試試,咱們看一看究竟如何。”王扶林道。
“這件事兒太倉促了。”朱琳說,“王導,您得給我一點時間,我好好想想,做做決定。”
“對,做做決定。”王扶林點點頭。
江弦把他一路送到衚衕口。
“王導,我還以為你是來看望看望我,合著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王扶林露出不好意思之色。
“既是來看望你,也是來看望你愛人,我給劇組定的規矩是不用已經成名的女演員,但是朱琳同志,我願意給她開個特例。”
“不用跟顧問們討論討論?”江弦調侃說。
他可是知道,王扶林性格一向穩重,和楊潔不同,不管什麼事兒都要先討論討論再討論,最後才能下決定。
“現在還沒到拍攝階段,我們可以慢慢觀察嘛,要是到時候實在不合適,還要提前跟您說一聲得罪。”王扶林說。
“沒事兒。”
江弦看得很開。
朱琳去飾演《紅樓夢》的話,他樂見其成。
但要是實在不合適,他也不強求,不願意因為自己的一點點私心,毀了這版《紅樓》。
畢竟這一版含金量太高了。
哪怕是在後世,這一版仍是最好看的一版。
回到家,朱琳正在給小小陛下餵奶。
“《紅樓夢》的事兒,你覺著怎麼樣?”江弦打探起朱琳的意見。
“我我挺想試試的。”朱琳說。
面對王扶林伸出的橄欖枝,朱琳不可能不心動。
這可是《紅樓夢》啊!
能演《紅樓夢》,那是多少演員夢寐以求的美事兒。
“嗯,我也支援你去試試。”江弦說。
“真的?”
朱琳意外的看他一眼。
“騙你幹什麼?”江弦笑笑,“你不會覺得我是那種天天把你拴在家裡的男人吧。”
“.我就是這麼隨口一說。”朱琳臉一紅,隨即又浮上一抹好看的笑。
江弦的每一次支援都讓她覺得特別感動,雖然“婦女能頂半邊天”這話天天在喊,但身邊兒人真正當回事的不多,江弦更是朱琳覺得極其特殊的一個,他是真的充分重視自己的事業。
又過幾天,一個清晨,趙振開推著腳踏車把手,進了江弦家院子的門。
“振開,你怎麼來了?”去廁所倒尿盆的江弦看著趙振開,張開雙臂就要來個熱情的擁抱。
“我聽說你從美國回來了,過來看看你,順便聽你聊聊這次外出的見聞。”趙振開說話依舊是斯斯文文的樣子,但江弦非常瞭解這幅斯文皮囊下隱藏著的叛逆力量。
“來,進屋坐。”
江弦把趙振開迎進家門,給他倒一杯茶,詢問起他的近況。
“.我現在調去了外文局的《中國報道》,任文學編輯。”趙振開說。
閒談幾句,趙振開話就密了。
他最近是非常鬱悶,甚至說極度鬱悶的。
作為朦朧派的代表詩人,趙振開遭受的攻擊是非常猛烈的,他說自己上個月甚至被逼著寫檢查,他寧死不屈,就是不寫,但是聽說雜誌社的主編後來偷偷替他寫了一份交了上去。
“江弦,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眼前全是迷茫。”趙振開一臉感傷。
江弦想了想。
“要不你出國吧。”
“什麼?”
“要不你出國吧。”江弦又重複一遍。
“我這次在美國,認識一個臺省作家,她自己在美國辦雜誌,辦的還不錯,有股東投資,並且已經賣了一千份出去。”
“.”
趙振開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託,眼睛逐漸明亮起來。
“你是說”
“我想在美國辦一本雜誌。”
江弦語氣堅定,“雜誌的名字,就叫《今天》!”
(辭暮爾爾,煙火年年。)(薯片在這兒祝願諸君,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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