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反思和尋根文學思潮是不同的。”
馮驥才坐在講臺中央,侃侃而談,今天在京城開辦了一場他的作品討論會:
“在我看來呢,尋根文學之中,傳統文化顯示了窮的魅力。而文化反思是什麼?這是帶有強烈社會性和現實性的,是對社會問題開掘的再深入。
這是以魯迅為開端,注重在宏觀上把握民族文化特徵,緊緊的對準現實,對傳統文化有強烈的批判性,撕掉那種‘家醜不可外傳’的遮羞布,從民族文化心態中尋找阻礙前進的心理因素.
基於這種理解,我給自己設計了一套在我計劃當中大約是六部至八部的中篇小說一期組成的文化反思小說,我給這些小說起的總名叫《怪世奇談》。
而在《神鞭》的基礎上,我進一步探索,發現了新的問題:既然民族文化深層有這樣的劣根這樣的惰力,為何能持久頑固,五四新文化的洪流都不能將其滌盪,反而在後來又惡性大爆發,成為改開的強大阻障。
我認為,這是由於傳統文化是種更厲害的東西,就是魅力。
它能把畸形的、病態的、人為扭曲的清規戒律,變為一種有魅力的美,一種公認的神聖的美的法則。
當人們浸入其中,還會自覺不自覺地豐富和完善它,由外加的限定變為自我限定,由意念進入潛意識。
也就是說,傳統文化的惰性與魅力好像一張紙的兩面,中間無法揭開。
社會變革所遇到的困難,更難突破的是在國人自身,在國人內心。
最可怕的是國人對這種文化制約並無反省,即文化的自我束縛力。
而近代纏足與放足之間反覆的較量,正適合我來開啟文化內涵的這一層面——自我束縛力,我的這部小說《三寸金蓮》正是基於這樣的心態而創作的”
《三寸金蓮》是馮驥才最近剛剛創作的一部中篇小說,很明顯,講的是傳統文化當中病態的“三寸金蓮”文化,也就是舊社會的纏足。
小說內容大概就是玉足大比拼。
馮驥才文筆那叫一個好,把一雙雙腳寫的那叫一個“玉”,如果是臭腳足控,那真是非常適合美美閱讀。
講的內容大概就是戈香蓮七歲那年,奶奶給她裹腳。
戈香蓮一見菜刀、剪子、礬罐、棉花就哭著叫著:
“我不裹,不裹!”
結果奶奶像換了一張臉似得,瘋了一樣使勁兒按住她的腳.
最後香蓮腳悶在布里,悶出膿來,肉爛骨損,總算裹成了一雙三寸金蓮。
奶奶慈祥地摟住香蓮說:“奶奶要是心軟,長大你會恨奶奶的呀!”
果然,受苦一時,好看一世。
到了十七歲那年,香蓮這雙小腳被“養古齋”古玩鋪的佟掌櫃一眼看中,娶來當大兒媳婦。
這佟掌櫃大名佟忍安,是天津衛的首富,而佟家有個癖好,所有的人只賞腳不賞臉。
尤其是佟掌櫃,因為有一雙上品小腳,人老珠黃長相奇醜的傭人潘媽,都可以成為他的秘密情人。
八月中秋,別人家賞月,佟家賽腳。
掛起羊角燈,聚集一班居士墨客,個個有“蓮癖”。
瞧瞧這詞兒用的,足控不叫足控,叫“蓮癖”,多雅,不跟後世似得,後世一般都稱之為“粥批”.
馮驥才把這賽腳寫的特別有意思。
說是比賽,那肯定要有個標準,而一雙玉足夠不夠玉的標準一般被稱為七字蓮經:
“尖、瘦、彎、小、軟、正、香”
到了開賽,各廂房的門簾上編著號,簾下伸出一雙雙小腳,任由客人賞玩投票。
香蓮第一次參賽,就敗給了二媳婦白金寶。
從此,二少奶奶神氣活現,頤指氣使,而香蓮則被大少爺折磨得死去活來,甚至當香蓮有身孕時,他還操起菜刀要切開香蓮的肚子看看會不會是大腳閨女。
這大少爺又瘋又傻,終於一命嗚呼。
香蓮心強命不強,生下一個丫頭。
古時候重男輕女嘛,香蓮沒給大少爺留後,在佟家沒了地位,一時間心如死灰,拿一包砒霜,準備帶女兒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卻被傭人潘媽救了下來。
潘媽拿起香蓮的腳,對她說:
“您要肯,把這雙腳交給我,我保您在佟家橫著走!”
於是潘媽給重新裹腳。
這麼一裹,外掛上線了。
潘媽的手法與香蓮的奶奶大不相同,一纏一繞一扣一攔,居然讓香蓮的一對兒三寸金蓮神氣大變。
而佟掌櫃何等眼力,立刻發現了兒媳的這雙“玉蓮”,悄悄送香蓮一雙小小紅緞鞋,又叮囑她反覆研讀《纏足圖說》、《香豔叢談》,領會三寸金蓮的神韻,然後說:
“我再給你開個賽腳會,保你拿第一!”
果然,到了燈節,再賽腳,香蓮穿一條牙黃百褶裙將三寸金蓮遮得嚴嚴實實。
等她向空中拋起一隻黑毛毽子時,但見羅裙翻飛,一對小紅鞋如同兩隻小紅雀去逮那毽子。
那尖、那巧、那靈.
“玉!”
“太玉了!”
此後,香蓮的三寸金蓮成為津門一絕,在佟家更是揚眉吐氣。
而後等香蓮女兒蓮心四歲時,佟掌櫃中風病危,臨死前,讓潘媽給孫女輩全部裹上小腳,當各房小閨女認真準備時,香蓮不忍女兒蓮心重蹈她的覆轍,讓人帶著她閨女逃離了天津。
轉眼到了民國,鬧起“文明講習所”和“天足會”來。
所謂天足會,自然就是反對纏足,追求天生的一對美腳。
而深受纏足迫害的香蓮,這時候已經執掌佟家,她也始終守著佟家的家法,對全家下了死命令:
“誰要放足誰就滾出家門!”
可天足會照樣在門外搭棚子演說裹足之苦。
結果,二少奶奶的閨女月桂跑出了佟家,加入了天足會。
香蓮一下子老了十歲,可她不服輸,立刻創立“復纏會”,並化名“愛蓮女士”,在《白話報》上撰文說:
“假如說纏足女子失去自然美,矯矜造作,那麼時髦女子燙髮束胸穿高跟鞋呢?”
發完一文,又約天足會到文明大講堂一決高低。
比賽那天,觀者如山。
不得不說,馮驥才這文筆太漂亮了。
說戈香蓮這邊,五光十色的小腳在裙下哧溜溜忽進忽出,令人眼花繚亂。
而天足會這邊,推出會長牛俊英。
這是個標緻的摩登女士,她短袖連衫裙只到膝蓋,露出粉雕玉琢的脖子、胳膊和光大腿。
雙方坐定,牛俊英先翹起大紅的高跟鞋,伸到戈香蓮面前。
戈香蓮則一拉裙子,亮出那三寸金蓮,引得纏足派一片歡呼。
可牛俊英眯眼一笑,對戈香蓮說:
“這叫賽鞋,不叫賽腳。”
隨後,她當眾脫下鞋子,揭下若有若無的絲光襪,露出肉腿肉腳
玉!
太玉了!
天足派臉紅心跳、一齊喝彩,然後趁勢逼香蓮脫鞋。
而香蓮這邊的人氣得幾乎暈倒。
牛俊英卻不慌不忙,叼起洋菸,吐出一個個菸圈,只見這些菸圈竟像個活物似得,顫悠悠地徐徐降落,正好套在牛俊英翹起的大腳趾上,然後她大腳趾一抖,雪白的天足,竟然能帶著菸圈兒繞起了彎子。
又玉又有絕活兒。
眾人都看得呆了。
而當牛俊英的腳心正對著香蓮時,香蓮一下子看到她腳底心的一塊記,身子往前一栽就昏了過去。
她認出了這牛俊英。
原來這個牛俊英就是她當年失蹤的女兒蓮心.
馮驥才這篇《三寸金蓮》一問世,就迅速引起了文藝及評論界的強烈爭論。
《當代作家評論》《作品與爭鳴》《文學自由談》等刊物展開了討論。
許多人認為馮驥才是在宣揚“裹小腳”這一腐朽現象,很多評論家對小說持整體否定態度,另一方面,亦有評論家則對作品予以高度評價。
而對於評論界對小說的詮釋解讀,不論褒揚還是貶斥,馮驥才本人一律都不認可,說了句:“知我者寥寥。”
既然沒人懂,那就只有他能講得清楚,因此他本人這段時間一直都輾轉於《三寸金蓮》的一場場作品討論會上,眨眼就到了八月。
他收到邀請,專門趕赴加拿大訪問,今年馮驥才陸續去了比利時,去了新加坡,出國也出出了經驗,知道航班行程很久,路途漫長煎熬。
因此,趕在出發之前,他特地準備購入幾部期刊,計劃在路上打發時間。
去到常光顧的售報點,這兒的營業員和他也熟悉,一見著他就特高興:
“您來本什麼?”
“《人民文學》《人民文摘》《當代》《收穫》《花城》《十月》.這些最新期的刊物都給我來上一份吧”馮驥才報上幾份刊物的名字。
“哎。”
對方答應一聲,低下頭去收拾出幾份期刊,又道:“您不來一份《兒童文學》麼?我們這一期《兒童文學》賣的特別好!”
“《兒童文學》?”
馮驥才皺了皺眉,“這就算了吧。”
“您別急著拒絕,我知道您想的什麼。”
營業員道:“您肯定覺得這是小孩兒看的,不感興趣,但是這一期的我真覺著您得看一看,這一期是專號,發的是江弦同志的小說,我都看過了,寫的特別好!”
營業員說到最後特別好三個字的時候,還特意的拖慢了一些。
“《兒童文學》?江弦?”
馮驥才一下兒回想起來,自己之前替《中國作家》跟江弦約他的小說,江弦說自己這部小說是兒童文學作品,不適合在《中國作家》上發表。
看來當時說的這篇兒童文學作品,就是這會兒營業員說的這一篇了。
“那麻煩您來一本,我拿回去看看。”
“哎。”
營業員朝他笑笑,“得虧您來得早,我這兒真沒剩下幾本了,這期《兒童文學》賣的真是好!”
“畢竟是江弦的小說。”馮驥才說,“但凡有他的名字在,那就不可能賣差了。”
“那是。”
營業員賣雜誌賣出了經驗,對馮驥才這話非常認同。
幹他們這一行的哪個能不知道“江弦現象”吶?!
賣了這麼多年,只要是江弦新作釋出,那就是釋出他那本刊物賣的最火爆的時候。
供不應求!
絕對的供不應求!
抱著一摞刊物回去,馮驥才立刻從《人民文學》《人民文摘》《當代》《收穫》《花城》《十月》這些個頂級終刊之中,找出一冊體量遠比不上這些刊物的小刊物《兒童文學》。
這期《兒童文學》的封面畫的非常漂亮,一片深藍,只有一個小小的金色人影坐在一顆比椅子稍大一些的星球上。
翻開目錄,整部刊物沒有多餘的小說,只有一篇
——《小王子》,江弦。
“小王子?”
馮驥才覺得有點兒奇怪,因為在中國,很少用王子這個稱謂嘛。
要是非要講,應該是小太子才對啊.
不過他也理解,兒童文學嘛,一般就都是幻想的故事。
在幻想的國度,太子好像就有點兒很違和了,換成王子和公主好像才更適合一些。
此外,馮驥才又注意到,這冊刊物竟然有六十多頁都是全綵的!
他以前沒太留意過《兒童文學》這冊小說。
但他參與編輯工作多年,深知全綵的不易。
顯然,《兒童文學》給了江弦的小說最高規格,給他製作了一期十足寶貴的專刊。
對於江弦創作兒童文學小說,馮驥才其實不覺得奇怪。
很多大文豪都寫過兒童故事和詩歌,福克納、卡爾維諾、毛姆、勒克萊齊奧、莫迪亞諾、普希金、高爾斯華綏、法朗士、契訶夫、艾略特、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
當然了,小說的內容並不足以佔滿整部刊物的篇幅,在小說的目錄裡,還有數篇《兒童文學》請評論家以及知名作家給《小王子》撰寫的文學評論。
這些名字對馮驥才來說都是非常熟悉的,也都是些非常響噹噹的名字。
“嗯?”
馮驥才的目光在觸碰到其中一個名字時怔了一下。
“劉鑫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