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鑫武和江弦之間那點兒恩怨,馮驥才記得那是相當清楚。
遙想當年,他還籍籍無名,江弦也剛初出茅廬的時候,一篇驚世之作《棋王》,遭了劉鑫武點名批評“痞子文學”。
劉鑫武這個“痞子文學”的詞兒一出,當時對江弦的批判那真是捂都捂不住。
也就江弦夠硬氣,自己頂著這個“痞子文學”寫出來了,把“痞子文學”寫成了沒人再能質疑的文學,換成別的新人作家,這無妄之災要是落到他們頭上,那不得天都塌掉半邊?
作為和江弦一塊兒走過來的好“戰友”,馮驥才對這件事太清楚,記憶太深刻。
因此,一看到劉鑫武居然給江弦寫了文學評論,忍不住多確認幾遍。
“還真是他?”
“這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馮驥才一陣邪門,特意翻開那篇文學評論所在的頁碼,不是同名同姓的劉鑫武,正是那個寫《班主任》的劉鑫武,文章開頭有小段落的作者簡介,寫的很明白。
馮驥才目光往下看:
“.那是一個多月以前,我照常到農展館的文聯大樓上班,在樓下竟遇到《兒童文學》的主編王一地。
老王說要見江弦同志,我帶他上去,順便打聽,原來他是為了約到江弦的兒童文學作品,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關於《小王子》的事情”
劉鑫武講的坦白,說明了自己因為某部小說和江弦在意見上的分歧,以及對他的不理解,因而導致自己一開始並未對江弦那被約稿的兒童文學作品感興趣,不僅不感興趣,還把這篇小說看作一篇江弦的無意義之作。
馮驥才看到這裡不免更覺好奇。
照這個情況來看,劉鑫武怎麼也不應該給江弦都這篇《小王子》寫文學評論啊。
如果換做是他,覺得某部小說寫的不好,即便小說也許並沒有不堪到某個地步,但也不至於會給這部小說寫評論。
或者說,這篇文學評論其實是攻擊性的文學評論?
“不會吧”
馮驥才先入為主的認為劉鑫武這篇文學評論並不是攻擊,是因為這篇評論是隨江弦的小說《小王子》一同發表在《兒童文學》上的。
同期評論,這種事情在文學期刊上很常見,這是怕讀者看不明白小說的精彩之處,或是為這部小說造勢,加強讀者對這部小說的印象,編輯部都會請一些有名望的文藝人士提前做評,然後隨著當期刊物一起發表。
也是基於這樣的目的,這些評論當然都是正向的賞析。
誰會發表這篇小說再攻擊這篇小說呢?
這不是打自己刊物的臉?
因為,馮驥才一開始根本就沒往攻擊的方向想。
但是這會兒讀起來就覺得很奇怪。
因為從開頭的段落看,劉鑫武對這部小說好像並沒什麼好印象。
抱著詫異的心態,馮驥才繼續往下看。
將開頭的那些事情講個一遍,劉鑫武才講到自己陰差陽錯從《兒童文學借到《小王子》,以及讀了《小王子》之後的感受。
“.小說中那個來自b612行星的小人兒,用他那兒童般清澈的目光審視著成人世界的荒誕,這讓我不禁回想起我的那篇傷痕文學小說《班主任》。
寫《班主任》的時候,我同樣是透過孩子的視角展現社會問題,不同的是,江弦走得更遠,他直接創造了一個童話般的星際旅行,讓純真與世俗在宇宙尺度上對話”
《班主任》正是劉鑫武的成名作,也是他影響力最大的作品。
這小說在當時名氣太大了,和《傷痕》一起被視作傷痕文學的兩大代表作品。
馮驥才當然讀過這部小說。
他還大概記得小說的內容,確實如劉鑫武所說,小說的確走進了學生的視野:
77年的春天,光明中學的黨支部書記老曹詢問初三年級三班的班主任張俊石,是否同意接收剛從公安局拘留所釋放的小流氓宋寶琦到他班上讀書。
張俊石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任務。
他先從公安局瞭解了下學生情況,然後在年級組辦公室,圍繞接收宋寶琦的事進行討論。
數學教師提出了反對意見,對張老師在狠抓教學質量的時候弄個小流氓進來表示不理解,深怕“一粒耗子屎壞掉一鍋粥”。
而張老師則表示現在不可能把宋寶琦退回公安局,既然他是班主任老師,那麼,宋寶琦來後他會開展工作。
另一邊,還沒等張老師開展工作,班上的團支書謝慧敏也來找他報告,說班裡同學對宋寶琦來插班學習一事反應激烈,有的女同學表示明天不會來上學。
謝惠敏這個學生,單純真誠,品行端方,由於投入社會工作的時間、精力多,學習成績平平。f4之前,她就是班上的團支書,記得當時,f4向光明中學派駐了聯絡員,聯絡員經常找她談話,之後,張老師跟她就開始顯露出某些似乎解釋不清的矛盾。
譬如,團組織生活能不能搞爬山活動,女同學夏天可不可以穿短袖襯衫等等。直到f4解散,兩人的矛盾還沒有完全消除。
接到謝惠敏的報告後,張老師這個班主任立馬召集班幹部開了個會。
謝惠敏提議明天在課後召開針對宋寶琦的批評會,以張老師從公安局拿回的宋的物品為依據,批評他的z產jj思想。
但是,在要不要批評宋寶琦犯案時被搜出的長篇小說《牛虻》問題上,張老師和她產生了分歧。
謝惠敏認為這是“黃書”,而張老師卻認為《牛虻》是一本好書,另外,他還注意到宋寶琦的那本《牛虻》已被撕掉封面,插圖中女主角的臉上被野蠻地畫上八字鬍。
另一邊,在宋寶琦家裡,張老師跟這個明天將要進班上課的學生進行了第一次談話。
宋寶琦一身橫肉,上唇在鬥毆時被打裂過,眼神中充斥著空虛與愚蠢。
談話中,張老師感到宋寶琦缺乏起碼的政治覺悟,知識水平大約只有初一程度,他將“牛虻”念成“牛亡”,說書是偷來的,看不懂,但又認定它是“黃書”。
這引起了張老師的深思。
像宋寶琦這樣的人,並非一定是由於讀了有毒的書而中毒受害,恰恰是因為他們什麼書也不讀而墜落於無知的深淵。
另一邊,謝惠敏跟班幹部石紅吵架了,張老師趕到石紅家,石紅出身幹部家庭,從小受家庭氣氛薰陶,是個“小書迷”。
她邀請謝惠敏等女生一起到家裡讀書,但謝惠敏認為石紅向大家推薦的外國小說,報紙上沒推薦過,所以是dc,不但拒絕了邀請,還和石紅吵了一架。
當張老師來到石家時,石紅正在燈下朗讀蘇俄小說《表》,聽得入神的正是揚言宋寶琦進班她們就罷課的五位女同學。
讀完了一段,她們爭先恐後地提出問題:“謝惠敏說我們讀dc,這本書能叫dc嗎?”
“宋寶琦跟這本書裡的小流氓比,他好點兒還是壞點兒呢?”
然後她們向張老師表示:明天她們不罷課了。
走出石紅家,張老師又騎上腳踏車向謝惠敏家馳去,到謝惠敏家門口,他的一個計劃已經明朗:他要將《牛虻》留給謝惠敏,引導她去正確分析問題,還要在全班開展有指導的閱讀活動,教育包括宋寶琦在內的學生
反正就很尖銳
要說文學性肯定是不夠的,傷痕小說是時事選擇出來的,因此在那個時期過去以後,很快就失去了閱讀土壤。
但是劉鑫武說的又確實沒錯,如果說國內誰嘗試過以孩子視角分析社會問題,那他絕對是其中一個。
馮驥才還沒讀這篇《小王子》,只是見到劉鑫武居然在這方面甘拜下風,頗覺驚訝。
他又不是不認識劉鑫武,這是個非常傲的人。
能讓他在這一點上歎服,江弦寫的是有多好?
馮驥才對《小王子》又多出幾分好奇,趕忙繼續看完劉鑫武的這篇文學評論。
“當我合上從《兒童文學》借來的這份稿子,思緒卻久久不能平靜。我絕對沒有想到,江弦這篇簡單的童話,竟然能蘊含著如此之多關於生命本質的深刻思考。
譬如,江弦在《小王子》之中對馴養概念的詮釋。
狐狸對小王子說:如果你馴養了我,我們就彼此需要了。你對我來說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我對你來說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馮驥才還沒讀到故事的部分,只是看到劉鑫武將這一句話拿出來,讀了幾遍,覺得非常有深意,而且是道出了生活的本質。
劉鑫武說,江弦的這句話道出了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真諦:
透過情感的投入與時間的付出,我們與他人建立不可替代的聯絡。
但這種聯絡不是功利性的交換,而是心靈的相互滋養。
可惜在現在,很多人際關係日趨表面化、工具化,我們似乎已經忘記了如何真正地“馴養”他人與被他人“馴養”。
講完狐狸,劉鑫武又講玫瑰花。
他說,小王子與玫瑰的關係是全書最引人深思的。
那朵玫瑰嬌氣、做作,甚至有些虛榮,但小王子依然為她負責,因為“你為你玫瑰所花的時間,使你的玫瑰變得如此重要”。
劉鑫武在後面寫了這樣一句:愛不是尋找完美,而是在看到不完美后依然選擇堅守。
他覺得江弦埋藏的深意是在說,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在關係中稍有不滿便輕易放棄,卻不知,真正的聯結正是在包容不完美中得以深化。
馮驥才看的雲裡霧裡的。
但他能從劉鑫武的字裡行間,感覺到他是真的在這篇《小王子》當中有所參悟。
正如他在結尾所說:
“閱讀《小王子》時,我彷彿看到了自己文學創作中的某些執著。最讓我感同身受的是江弦將童年體驗轉化為永恆智慧的能力。
我自己在創作中也常常回到童年記憶尋找素材,但江弦做得如此舉重若輕。
他用一個小王子的星際之旅,就道出了生命中最深刻的真理:真正重要的東西,是用眼睛看不見的,只有用心才能看清。”
一部兒童文學小說,深刻成這個樣子?
馮驥才傻了。
都是成年人,都對世界有著自己固定的認知,所以當劉鑫武這篇文學評論懟到臉前的時候,馮驥才真的有點懵逼。
不論怎麼講,這都只是《兒童文學》上面的一部兒童文學小說啊。
就算作者是江弦,這也只是一部兒童文學作品。
結果劉鑫武能解析出這麼多東西?
換別人,馮驥才還會猜測他們可能是在硬吹。
但劉鑫武
開什麼玩笑?
馮驥才敢打包票,劉心武是絕不會也絕不可能做江弦的鼓吹者的,他是那種,但凡江弦寫的有他看不過眼的地方,都會堅決的批評出來。
這一點毋庸置疑。
那這篇《小王子》就很可怕了。
馮驥才忍不住皺起眉頭。
讓你的反對者都忍不住發出讚美之聲。
那麼可想而知這篇小說寫的是有多好!
“媽的,不是和我說就是兒童文學小說,不適合在《中國作家》上發表麼?”
馮驥才咬著後槽牙說了一句。
之前在海淀的簽收活動現場,他替《中國作家》向江弦約稿,結果最後沒約成。
他倒也不是埋怨江弦不夠意思。
他也沒什麼可埋怨的。
人江弦當時就說了,是兒童文學作品,你想要我給你。
是馮驥才自己說算了的。
結果現在看了劉鑫武的文學評論,一種不太好的感覺湧上馮驥才都心頭。
他忽然記起自己當初和江弦合寫通俗文學小說賺稿費都事情。
當時他和江弦一塊兒寫了一部《霍元甲》,給當時上海籍籍無名都一部小刊物《故事會》投稿。
雖說那部小說有一半多都是他大馮執筆。
但說到底,整個故事也都是江弦講給他的,他只不過充當了一個筆頭來完善故事的作用。
所以這部《霍元甲》寫得好,功勞其實還是得記在江弦頭上。
這也提醒了馮驥才,他感到深深的後悔。
“早該想到的啊。”
“通俗文學都寫的這麼好。”
“兒童文學又怎麼會差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