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抱著楚雁丘的胳膊,低聲道:“此處荒涼偏僻,斷沒有活水引渠,這池子清澈,實在怪異。難道是深宮寂寞,舊時妃嬪的魂魄凝出蓮妖邪祟?”
楚雁丘安撫道:“若是邪祟,便無需自宮外引水,白白引起注意。陛下安心。”
朕趁機撒嬌:“雁丘哥哥,朕好怕怕哦,你摸摸朕心口跳得好快。”
朕說著,抓著楚雁丘的手,胡亂往朕懷裡塞。
朕的父皇母后伉儷情深,朕登基後一眾男妃女妃心思都不在朕身上,這樣爭寵的手段,還是朕從文化仁珍藏的話本上學來的。
只是話本里寫得語焉不詳,朕也不知道具體該怎麼做,做起來笨手笨腳,倒像是要用他的手戳死自已。
楚雁丘一僵,從朕懷中抽出胳膊,道:“陛下若怕,臣先送陛下回宮,再來此處探查。”
朕一聽立馬老實了,規規矩矩站好,乖乖道:“朕不怕,朕一點兒都不怕,朕不回宮。”
楚雁丘眼神不贊同。
朕可憐巴巴道:“求你了,雁丘哥哥。”
楚雁丘妥協道:“那陛下小心些,在臣身後,不要妄動。”
朕連忙點頭,捉著他腰間蹀躞帶上垂下來的一條小皮帶,握在手中。
楚雁丘看了,沒說什麼,默許了。
宮道上兩條水痕在拐角處便消失了,此處院落中也沒有水痕,漢白玉地磚光潔如鏡。
一陣風吹過,絲縷蛛網從簷角輕飄飄揚起來,慢悠悠落在地磚上。
朕目不轉睛盯著,那蛛網沒有消失,連帶著四周散落小片塵埃。
那塊地髒了。
楚雁丘道:“看來此地時常有人打掃。”
朕也悄悄鬆了一口氣。
楚雁丘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這很好。
但朕是做過孤魂野鬼的,還曾指揮自已的鎮墓獸飯飯,去咬文化仁的半透明屁股,所以即便楚雁丘一再闡明是有人在裝神弄鬼,朕也還是免不了心有慼慼。
畢竟現下沒有鎮墓獸飯飯,可以幫朕咬別人屁股了。
“嗚——”
尖銳淒厲的哭聲驟然響起。
朕嚇得一個哆嗦,用力一扯,雙手抱緊自已,顫聲道:“真真真的有鬼!我們去找武大力,她最近宵夜喜歡吃紅棗桂圓韭菜鹿茸燉羊肉,陽氣極重,又有巨力,萬一陽氣鎮不住這些妖魔鬼怪,她的拳頭也鎮住了!”
楚雁丘:……
朕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恐怖的地方,但楚雁丘還紮在原地,朕不能拋下他獨自逃命,只好催促。
楚雁丘伸出手道:“陛下,臣的腰帶。”
朕呆愣愣和他對視了幾息,直直將握在手中的蹀躞帶遞出去。
“給、給你。”
楚雁丘接過,勒在腰間束好,朕的龍眼跟著他的動作,掃過他窄而強健的腰,心中不知為何也安定下來。
什麼妖魔鬼怪,朕的四通王者在這裡呢!
朕什麼都不怕!
“嗚嗚——”
孩童淒厲哭聲又響起來了。
*
朕再次宣告,朕並非有意鑽進楚雁丘懷裡。
是朕的龍腿和龍爪自作主張、違拗聖意,把朕送進楚雁丘懷中,緊緊攀在他身上,朕回去就治它們一個大不敬之罪。
現在,朕姑且、勉強、暫時在楚雁丘懷裡躲一會兒。
反正楚雁丘沒有意見。
楚雁丘攬著朕,單手解下長刀,循聲走到宮室門口,以刀鞘抵開朽爛的雕花木門,那木門已經徹底朽壞,轟然塌落,砸起大片灰塵。
楚雁丘挑起一幅衣裳下襬,將朕頭臉包住。
朕埋頭在楚雁丘頸間,聽他心跳平穩,似乎胸有成竹,心中也覺得安定。
“嗚——”
那聲音更清晰了。
“嗚嗚——”
淒厲詭異的往人耳朵裡鑽。
楚雁丘抱著朕走進宮室。
宮室中垂下的紗幔已盡皆褪色,紫檀鑲螺鈿傢俱上層層疊疊的撓痕,新老交疊,木屑毛茸茸支出來,地面四處散落雀鳥老鼠的殘屍,細碎的骨骼泛白,沒有一絲血跡,倒像被什麼野獸仔細舔光了。
“嗚——”
那叫聲更近了,彷彿是從內室角落中,一座半掩著的書櫥中傳出來的。
那處光線極暗,不知潛伏著什麼鬼魅。
夠了,真是夠了。
上一世朕的後宮鳥語花香,這一世朕的後宮魑魅魍魎。
當真好極了。
恐懼到頂點,反而生出一股勇氣。
朕主動跳下來,楚雁丘挽留了一下,但朕拂開了他的手。
朕堂堂真龍天子,怎可在宵小面前畏首畏尾?
上輩子文化仁武大力再怎麼弄權,也不會這樣當面欺負朕,朕倒要看看,到底何方神聖,如此膽大包天。
鬼怪又如何,朕又不是沒做過鬼,就是現在沒了鎮墓獸飯飯聽朕號令,朕也不能慫。
朕抬腳將半掩的櫃門踢開,又一蓬灰揚開,書櫥裡的鬼怪現了真身。
楚雁丘在朕身後,越過朕的肩頭,看到了裡面的光景。
楚雁丘問:“是……貓。”
*
楚雁丘原本在外面就斷定是貓崽叫聲。
此時見了貓崽真容,反而不太確定了。
這貓長得可真醜啊。
明明是小奶貓,卻醜得跟他少時見過的半腐貓屍不相上下。
*
楚雁丘少時隨師父隱居深山,夜半時常被淒厲哭叫聲驚醒,他以為是父母親人的亡魂來找他,神思恍惚、日漸憔悴。
後來他師父觀察出癥結所在,一日半夜,將躲在被中無聲哭泣的楚雁丘揪出來,將他打橫夾在腋下踏風而行,尋著淒厲哭叫聲找去,驚擾了在半山腰林間空地集聚的野貓。
楚雁丘看著夜色中,一雙雙閃亮的小點四處逃散,也受了師父的教誨——這世上是沒有鬼的。
師父陪著楚雁丘在林中站到晨光熹微,回去的路上,楚雁丘看到樹下躺著一隻白貓,脊背被野獸咬穿了三枚血洞,細長屍體已經冷僵半腐了。
楚雁丘將白貓埋在樹下,一把一把捧著土灑在白貓屍體上,淚水順著幹了的淚痕,一滴接著一滴流。
師父嘆氣:“你心太軟。”
楚雁丘垂頭跟在師父身後,想,其實他只是想到了趙欽。
楚雁丘怕自已學藝太慢,宮中的小殿下也像這隻小貓崽一般,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流盡了血,悄無聲息腐爛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