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像受驚的兔子從房樑上彈起來,撞上屋頂,又被彈回地面,在地上滾了幾番,才跌坐住,狼狽仰視仍掛在房樑上的文化仁。
“為何?”
文化仁卻反問:“陛下可曾記得,您十八歲生辰那夜,宮中歡宴?”
那日朕跌落水閣,楚雁丘越眾救駕,此事歷歷在目,朕如何不記得。
朕:“自然。”
人生死如燈滅,一切人世間的風流雲卷,都與兩隻孤魂野鬼再無關係,所以文化仁毫無負擔的揭開了當日陰謀。
文化仁開誠佈公:“彼時整個宮闈都在臣掌握中,武貴妃那黃金酒盞,原本是奔著取陛下性命去的。但水閣和迴廊距離太遠,臣擔心陛下僥倖躲過,提前讓人鋸斷了欄杆,賭的就是陛下驚慌躲避,跌下高閣,在眾人面前喪命。”
“但楚雁丘突然出現,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下陛下性命。”
文化仁歉然笑道:“臣擔心有愚忠之臣冥頑不靈,暗中培植勢力,想要助陛下重掌大權。所以重點查了楚雁丘的來歷。”
明明朕和文化仁都已經死了,楚侍衛還好好活著,但聽到這裡,朕還是緊張得握緊了拳頭。
祭桌上長明的燭火無風搖晃。
朕艱難問道:“那你查出了什麼?”
文化仁俯視朕,輕聲道:“臣什麼都查出來了。”
滿殿燭火盡滅,角落裡,冰霜憑空出現,沿著牆角窸窣攀爬,鎮墓獸飯飯夾著尾巴瑟瑟發抖。
朕腦中一片空白,只看到文化仁那半透明眼珠子彈射出去,無色的鮮血接連從他眼耳口鼻中湧出,才發現自已正死命掐著文化仁的脖子。
朕竟想扼死一隻鬼。
鬼本不用呼吸,被掐著脖子也沒什麼,但文化仁是被武大力掐脖子撞死的。
朕去掐他,觸發了他死前的恐懼回放,才引起一系列變化。
朕一鬆手,他便正常了,只是彈出去的眼珠子,被鎮墓獸飯飯銜去玩了,所以文化仁眼眶空了一個。
文化仁下意識咳嗽兩聲,用空洞洞的眼眶看著朕,道:“臣什麼都查出來了,才沒有對他下手。”
朕顫聲問道:“為何?”
文化仁嘆道:“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他去而復返,全憑一腔忠毅孤勇。臣雖身為奸佞,卻也欣賞有氣節的人。”(注1)
朕問:“武大力可知道?”
文化仁聽到這個名字,空洞洞的眼眶看不出情緒,嘴角抿得很直。
他道:“陛下放心,臣沒有告訴任何人。”
朕狐疑道:“為何?”
文化仁攤手道:“陛下知道的,臣是讀書人,總有些痴性,才會憐惜他對陛下的滿腔真情。可武大力單純——”
文化仁說到這裡,自已先笑了:“臣原本以為武大力心思單純,若說出來,她必將楚雁丘殺死,那就太糟蹋這份情了。”
沒人知道就好。
朕長舒了一口氣,鎮墓獸飯飯嗚咽著擠過來,舔著朕的手。
文化仁飄出去,撿回他的半透明眼珠子,用衣袖擦了擦,塞回眼眶,左右上下轉了一輪,才又飄上房梁廕庇處掛著。
朕仰頭道:“朕看,你是想將楚侍衛留做一樁暗棋,預備著朕死後,若武大力與你不合,你再將朕的死因歸咎於武大力,哄騙朕的楚侍衛捨命去刺殺武大力吧?”
文化仁被朕揭破心思,臉不紅氣不喘承認道:“陛下果真聖明。”
朕一想到楚侍衛差點被文化仁當刀子使、差點丟了性命,心裡恨得發顫,拍了一把正圍著朕拼命撒嬌的鎮墓獸飯飯。
朕指著掛在房樑上的文化仁,命令道:“飯飯!咬他!”
鎮墓獸飯飯擰過頭,露出滿嘴獠牙,猙獰著撲上去撕咬文化仁。
文化仁被咬得抱頭亂飄。
“陛下恕罪!”
“陛下恕罪啊!臣沒來得及做不利於楚雁丘的事情啊!”
朕從懷裡掏出半隻桃,朝著完整的一面,啃了一口,給鎮墓獸飯飯鼓勁。
“飯飯!咬!給朕使勁咬!”
文化仁雙手雙腳抱著房梁,尖叫求救:“陛下!陛下!!”
鎮墓獸飯飯咬著他的屁股不鬆口,拱起背上的三根骨刺,反覆扎刺文化仁半透明身體,痛得文化仁魂魄邊緣都模糊了。
鎮墓獸嘛,收拾孤魂野鬼很專業的。
說起來文化仁也葬在朕陵園裡,勉強算鎮墓獸飯飯半個主人,但文化仁一隻男妾,根本不配與朕同槨,頂多算件隨葬品。
所以鎮墓獸飯飯只聽朕這位墓主人號令,朕命它咬,它就全力咬。
*
有文化仁可以玩,日子過得快多了。
朕也沒太欺負他,只讓鎮墓獸飯飯咬過幾次,便沒再咬了。
原因無他,實在是文化仁也是個可憐鬼。
哦,你問朕文化仁哪裡可憐?
嘿嘿。
因為武大力對文化仁舊情難忘,為了緬懷姘頭,她經常帶著新姘頭到太廟行淫亂之事。
每次文化仁都要曰一些“非禮勿視、勿聽、勿言”,強行捂住朕的耳目,再破口大罵“姦夫淫婦不得好死”。
朕聽得想笑,但考慮到文化仁脆弱的小心靈,還是勉強忍住了。
其實,文化仁是後宮中第一個不得好死的姦夫吧?
這話從他嘴裡說出來,還怪諷刺的,哈哈哈哈。
不過,若是這“姦夫淫婦不得好死”的言辭果然靈驗,那“姦夫”死後,“淫婦”是否也快死了呢?
武大力是朕女妾,若是死後如文化仁一般,魂魄和朕一起困在此處,那可就有得熱鬧了。
*
這樣吵吵鬧鬧過了一年,朕開始懷疑自已要永永遠遠這樣“活”下去。
直到某次武大力和她的玉米精似的小姘頭道:“楚侍衛倒是忠直可用。原本先帝駕崩後,他立刻投向本宮,本宮還疑他別有用心,這一年下來,疑心倒盡消了。”
朕撥開文化仁的手。
變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