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興許也還想再辯解什麼,畢竟明宜筱再是不好,也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縱使是她心中排在第一位的二老爺說她的不妥當話,她心中聽了也會覺得不大高興。
“老爺也該給筱兒一些信任,畢竟如今筱兒是在後宮之中寵冠六宮,這又做不得假,若是筱兒真能為皇上誕育麒麟兒,以後必然更是大富大貴,若是叫筱兒知道自己的父親都這般不信任她,她日後如何會反哺咱們?”
二夫人不太開心的說起。
二老爺也知道二夫人的性子,他說起這些來,其實就是想試探一下二夫人究竟知不知道此事,畢竟在他的心中,二夫人是個脾氣大又不大聰明的女子,未必能夠想到將明宜筱漫天過海塞進宮中去的計劃,她的眼界和視野都不大支援她能夠做到這些。
見二夫人這副模樣,二老爺就知道此事定是和她沒有什麼聯絡的,畢竟若真是二夫人一手策劃,她這會兒就不是在維護明宜筱,而是在大吹特吹自己究竟多麼有遠見卓識了。
是以他也沒多說什麼,只是順了順自己的鬍鬚道:“筱兒有這般運道和福氣,那自然是大好事一件,但是不知道宮中的情形如何,畢竟後宮之中若是沒有權與錢,同樣也是寸步難行。是否要想些法子,送些助力進宮,以助筱兒一臂之力?”
這正是二夫人想要同二老爺商量的,原先她還不知道要怎麼與二老爺開口,畢竟二老爺手裡頭並不算寬裕,先前也多是喬家在支援於他,每回錢財也都用到了刀刃上,問起他要錢,簡直就是困難百倍。
如今他竟然捨得主動說起,要給在宮中孤立無援的明宜筱送些助力進宮去,二夫人自然只有高興的份兒。
她喜滋滋地下去了,只打算趕緊想想要給明宜筱準備些什麼,便聽見二老爺在她身後陰沉沉地說道:“筱兒的事情固然是一件大好事,但是你也要知道,如今你還能夠留在鎮國公府之中做你的二夫人,乃是因為你生了一個爭氣的好女兒,若不是因為筱兒在宮中做了皇妃,還懷有身孕,你早就因為你在後宅之間做的那些事情被我休棄了,你那個女兒才是你的護身符,你得想好辦法如何讓她在後宮之中屹立不倒,否則你的好日子,恐怕也到頭了。”
二老爺固然與二夫人是一條船上的螞蚱,暫時確實是因為利益的關係不會生出什麼衝突來,但是二老爺當然也不會忘記二夫人在他的後院之中動的那些手腳,他的那些本來應該出世的孩子,早早的就成了一攤血肉,上了黃泉路。
二夫人聽到這些話,心中有些不屑,誰管這二老爺究竟是怎麼想的?
只要明宜筱在宮中的寵愛常青不倒,二老爺就是想和她計較當年的那些事情,恐怕也沒有任何辦法——女兒是她十月懷胎生出來的,也是她看著開始長大的,並不像他這個不正常的父親,與她的感情自然更深厚的多。..
只要明宜筱願意保著她,就是她真的在後宅之中大殺四方又如何?就是她將二老爺後宅裡有那些該死的狐媚子們全殺了,一個一個當著他的面殺了也不礙事,難不成他還真的敢讓皇妃之母下堂?
因此,對於二老爺說的這些,二夫人是半點也不覺得稀罕。
*
二房之中如此這般,卻不知明棠已經開始動了另外一盤棋。
她早已經悄悄出了門,遠入某一處之中,是為了尋人。
那個人,是一步很了不得的暗棋。
明棠一直不捨得動這一步棋,不過到如今,這個人便也該露於她手了。
明棠帶著拾月去了一個庵堂。
但那原本應該是清修之地的庵堂,裡面卻沒有見著尼姑居士,穿過深深庭院,遠遠地就聽見絲竹之聲,吹吹打打的,應當是有人在唱戲。
明棠推門而入,發現裡頭別有洞天,竟果真是修建了一個大戲臺,上頭吹吹打打的,竟真的是正在唱戲,還是剛剛開始。
明棠為了尋人而來,她要找的人,如今正在臺下嗑瓜子喝茶看戲。
那人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什麼也沒說,只道:“有什麼事,其實都不必說,先看戲。陪我看過了,看滿意了,再說你那些事兒。”
明棠無法,只能坐下,一同望向戲臺上剛剛開場的好戲。
一開始看不過是跟著隨便看看,等看的久了,還真融入到故事之中。
故事演的,先是一個瘦削女子躺在病榻之上,奄奄一息的模樣。
樂器捶打,模擬狂風大聲。
狂風捲了雪沫子,不斷地從窗臺的縫隙之中倒灌進來。
北地十二月總是烏雲密佈,天色灰濛濛的,漫天的風雪,刺骨的冰寒。
四處都死氣沉沉的,這連天的雪幕之中,蒼白的屋舍便顯得更加寂寥。
這屋舍隱約還可見雕樑畫棟,氣勢非凡,可惜年久失修,鮮亮的油彩都褪了色,厚重的梨花木也早已經脫油開裂。
狂風將幾乎形同虛設的門簾子一掀,壓抑不住的咳嗽聲便傳了出來。
屋中陰暗不明,只有一點微弱的燭光,滿屋子都是濃重的藥味兒。
遠處似乎有悠悠的鑼聲傳來。
明棠看著,只道,這誠然是個好開端,她雖然不是什麼看戲的名家,卻也能感覺出來,就是這一點樂器之聲,就足夠讓人引人入勝。
“是什麼聲音?”
屋中床榻的一床薄被下,隱約可見一人蜷縮的身形。
她乾枯消瘦,費力地坐起身來,露出她一張巴掌大的臉。
這就是那女戲子。
即便瘦得脫了相,依舊能夠看出她驚人的美貌。
紅顏枯骨,應是如此。
磕瓜子的人也不管不認識明棠,一邊嗑瓜子一邊同她解釋:“若是還在盛京的時候,京中就認得這人是名動京師的長陽公主蕭雲疏,也是被建明帝蕭衍下嫁到北地,永世不得入盛京的廢公主陸留雲。”
明棠一下子知道這一場戲在唱什麼了。
盛京。
前朝都城。
陸留雲。
前朝公主。
十四歲奉旨入京,十五歲受封郡主,十六歲加封公主便下嫁燕北,十八歲油盡燈枯。
世事風雲變幻,難以料定。
明棠心中有疑惑——怎麼選了這一齣戲?
但這一回,無人解答。
“公主,我去問問。”
床邊跪著的使女阿華費力地站起身來,打起簾子出去了。
片刻後,庭中似乎遠遠地傳來奚落怒罵聲,再之後便是阿華輕聲的討饒。
又是一聲高亢的譏笑。
“東府夫人如今還有活路?就是前朝陛下駕崩了,她也是廢公主,死了也入不了皇陵!早些死了給西府夫人讓位吧!”
東西府夫人……明棠瞬間會意。
誰能想到,堂堂長陽公主陸留雲遠嫁燕北,竟要與人同侍一夫,甚至要低頭做小,與那妾平起平坐!
但陸留雲似乎對這些話已經習慣了,她僵硬地躺在冰冷如石的床榻上,面無表情。
過了不知道多久阿華才回來,抖著嗓音說道:“公主,是……是陛下駕崩了……”
床上躺著的枯瘦人兒動了一下。
她那從前遠負盛名的美貌早已枯萎,但現在卻籠罩上一層激動的快意,和著陸留雲胸中根本壓抑不住的咳嗽聲,一同噴湧而出。
“好!好!不枉我機關算盡,那老賊……咳咳……終於要死了!”
“殺忠臣,誅髮妻,害骨肉,這老賊的報應終於到了,我是該死,他也合該和我一起下地獄!
這江山是我廣陵陸氏一手扶持,陸氏被誅,龍椅也輪不到他來坐,即便拱手讓給九千歲,我心中……依然覺得快意!”
九千歲。
聽到戲子唱這一句,明棠不禁挑眉——她沒聽過這一齣戲,不知道這裡頭還有這樣的人物。
說起九千歲,明棠難免回想起謝不傾,心神微微有些搖晃起來,有些心不在焉了。
臺上的戲還在繼續。
陸留雲說著,嘴裡就抑制不住地噴出血來,咳得彷彿要將肺吐出來一般,臉上卻帶著瘋狂的笑意。
阿華抖著手想要替她擦唇邊沾著的血汙,卻被蕭雲疏輕輕推開。
她已經快要死了,不必做這些了。
她笑得癲狂,乾瘦的臉上卻流下兩行清淚。
旁白在唸著陸留雲的心聲。
她這一輩子,究竟活了些什麼呢?
生母慘死,庇護過她的明德皇后與膝下一雙兒女也不得善終,自己被廢,千里迢迢地被迫嫁到北地與康家嫡子成婚,從頭到尾卻只有一隻公雞與她青廬交拜。
後院蹉跎,康家人人侮辱她、踐踏她,她才知道生母死在生父陸衍的默許下,廣陵陸氏亦是被衍殘害。
二載機關算盡,陸留雲終於將陸衍拉下皇位,自己也油盡燈枯,活不了幾日,死了也無人問津。
陸留雲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年少時的種種後悔遺憾,早以無挽回之機。
她又忍不住咳了起來,半張臉都被血給沾溼了,阿華忍不住要給她拿藥,卻只聽到最後一句嘆息似的囈語:“替我謝謝……九千歲……”
再無聲息。
明棠又聽見九千歲,覺得奇怪。
尋常戲文,哪裡會唱這些?
更何況,九千歲這三個字提了又提,總有古怪。
而那人磕著瓜子,頭也沒回,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看著臺上,只說道:“有問題,一會兒再問。別壞了我看戲的興致。”
明棠無法,只好接著看下去。
臺上“陸留雲”的意識已經開始逐漸渙散,隱約聽見她母親輕輕地用吳語溫柔地給她唱歌,還笑著同她說:“囡囡,阿孃什麼也不求,只求你平安順遂,一生喜樂。”
這歌聲裡漸漸混進了阿華的哭聲,交織在一起,拉著陸留雲瘋狂地墜入黑暗,然後歸於沉寂。
窗外的狂風忽然小了。
燈火一下被吹熄了。
那人也許是怕明棠聽不懂,還解釋起來:“建明三年,雪後初霽,新晴,長陽公主陸留雲暴斃而亡,不入皇陵。”
然後燈火又亮了起來,臺上的場面已經換了一新,想必是開始了第二幕。
“囡囡,你說你爹爹,在京中是做什麼的呀?”
耳邊模糊地傳來溫柔的聲音,是陸留雲的生母陸允金。
她像是在問陸留雲,又像是在溫柔地喃喃自語。
陸留雲以為自己已經下到黃泉九幽與孃親相見,忍不住痛哭出聲。
爹爹?
陸衍?
他是做什麼的?
他是這世上心肝最黑最下作的人,是該被惡鬼扒皮抽筋,最不得好死的人!
旁白都念的咬牙切齒。
“我沒有爹爹,他該死!”
陸留雲幾乎是咬著牙咆哮出了這句話,淚水滾滾地落了下來。
陸允金原本在喃喃自語,被忽然大喊的陸留雲嚇了一跳。
她沒聽清楚陸留雲說了什麼,但見陸留雲疏緊閉著雙眼滿臉淚痕,禁不住有些驚慌失措地將她摟進懷裡:“怎麼好好的忽然哭起來了?壞了,女郎定然是魘著了,你們快去拿鼻菸壺來。”
屋子裡頭頓時亂糟糟地響起來,黑暗之中倏忽一下亮起了光芒,原是使女點起了角落裡的燈。
陸留雲感覺有人緊緊地抱著她,語氣之中滿是慌亂,但聲音的主人還是強自鎮定下來,將鼻菸壺放在陸留雲的鼻下一晃而過:“囡囡快醒來,夢裡的都是假的,別怕別怕。”
鼻尖忽然吸入一股子辛辣清涼的味道,陸留雲猛地一咳嗽,睜開了眼。
陸留雲看清了眼前的人後,忍不住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娘……阿孃?”
“阿孃在,囡囡不哭。”
陸允金拿著手帕子替蕭雲疏擦汗,抿著唇微微一笑。
明棠看完了這些,有所感,心突突的跳了起來——這場戲裡面唱的公主竟然好像是重生了一般,而這卻又與她一致。
重生,這是她的秘密,怎麼如今又這樣巧呢,過來尋人,正好撞上一雙這樣的戲文。
陸允金生的極美,乃是廣陵最有名的美人,即便是身在這陋室之中,她的容色仍舊讓人一震,見之難忘。
陸留雲眼眶之中還有淚,不由得握住了陸允金的手。
溫暖又柔軟,真實的很。
只是陸留雲的神情已經困惑起來,若是在黃泉九幽,她孃的神情怎麼會這樣生動?
明棠越看越覺得,這是一種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