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明棠推著輪椅,走得也並不太快。
牛車並不會把她們送到田莊門口,從這裡到田莊門口還有一段距離,鳴琴看她推得有幾分艱難,遂自己握住了輪椅的後頭,幫她推得更快一些。
那黑瘦的少年人看著面前用油紙細細包好的油餅子,又看著那兩個身影飛快地離去,很是生硬地勾動嘴角,露出一個毫不意外的譏諷笑容。
好似與之前遇到的人沒什麼不同。
人人不是算計謀害他,便是厭惡恐懼他。
也許偶爾會有人有一絲憐憫,卻也不過是順手罷了,就好似看到道邊快要餓死的小貓小狗,將東西一丟,便走了,不過嗟來之食。
他垂下眼來,面上沒半分動容,伸手便欲將那油餅子丟到一邊,忽然聽得前頭傳來細嫩微弱的聲音。
“那油餅子很好吃的,我平時也吃的少,你要是丟了,多可惜呀。”
原來是那方才彷彿被他嚇跑了的人兒,不知何時又停了下來。
興許是因為害怕,她仍舊隔著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躲在使女的身後,探出半張素白的小臉,小小聲地說道。
今日的日頭好,明亮的日光照下來,那張玉白的小臉如同籠上一層光輝,就好似看過的那些書裡曾提及的玉面仙童,猶抱琵琶半遮面,眉間一點硃砂痣,說不清的好看。
身上的衣裳洗得有些舊了,但也乾乾淨淨的,瞧得出是個小郎君的模樣。
但她唇紅齒白的病弱樣,一點硃砂痣天生的豔色,瞧著又著實不是小郎君能生的樣子。
他好似有一剎那的恍然,然後才回過神來,重新低下頭,並不與她直視。
而小小明棠見那如同鬣狗一般的少年人沒有像她預想的一樣衝上來傷人,心中的恐懼微微淡了一些,又從鳴琴身後多探出了一點頭,叮囑也更復雜了一些,細細碎碎的,帶著些孩子的稚氣與口齒不清。
“如果你餓了,就把那油餅子吃了,好歹能夠果腹,不至於餓死……要是你覺得油餅子太油了,那便從這兒轉到右邊去,再走半盞茶的功夫,那兒還有一個山泉眼引來的井,你能喝些甜水解膩。”
說著話,她那張如同仙童一般的玉面菩薩樣終於染上了幾分人色,眉間的硃砂痣也似乎染上了幾分鮮活,笑盈盈的,眼角眉梢都軟乎下來。
沒半點攻擊力,似乎動動手指頭都能捏死一般的柔軟,少年人又開始皺眉。
他兇巴巴地皺眉,遠遠看去其實有些威懾力。
卻不知這威懾力對小小明棠已然沒用了,她也不怕他冷臉的樣子了,臉上的笑意更燦爛了些:“油餅子很好吃的。我鳴琴姐姐每次做活計都買油餅子,很好吃的,你嚐嚐。”
像是個賣油餅子的小商人,不遺餘力地推銷她的油餅子。
他的思緒緊繃著,卻也不知怎的想著她這副模樣去賣油餅子的樣子——但著實想不出來。
這般金尊玉貴,沾不了半點菸火氣的模樣,就應十指不沾紅塵土,像是供桌上常亮常新的玉瓶花。
“活下去有什麼好。”少年人看小小明棠一眼,似是被那光所灼燙,手裡捧著那油餅子,到底沒有丟下,而是垂下了眼眸,“你面色青白,一看便是身負絕症,年年苦痛。如此病體,你覺得活著痛快麼?”
小小明棠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問題。
她先前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如今忽然被他問起,自己的面上也有些困惑之色。
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病痛孤苦的時候,小小明棠自然也常常會想,阿爹阿孃這樣愛自己,為什麼走的時候只帶走了婉婉,沒將自己也帶走,徒留自己一個人在世上受苦;
可除卻那些時候,小小明棠也會想,阿爹阿孃果真是愛自己的。他們將自己留在世上,是因這世上還有許多她沒見過的、可留戀的東西。若當初將她也一同帶走,她便瞧不見那麼多別的好物了。
譬如在院子裡,抬頭就能看見紫瑤山邊連綿不絕的火燒雲;
譬如春色爛漫裡,牆外長過頭伸進來的花枝,打一枝頭的花骨朵兒;
譬如秋意濃濃裡,院子的角落裡秋蟲的鳴叫,如野趣絲竹之聲繞耳;
又譬如,今日在道邊看到個黑臉小邋遢,竟也能說出這些滿嘴之語。
每一日,這塵世間也總有新鮮處,小小明棠也能從其中找到些許樂趣。
就算是在田莊之中待著,她也不覺得自己的日子日日就只剩下苦痛。
活著,總比死了痛快。
故而經過了仔細思索的小小明棠,還是一本正經地說道:“病痛雖然不痛快,但活著總是痛快的。”
她專心想事情的時候,小小一捧臉兒都是沉思之色,會下意識地微皺著眉,牽動了眉間那顆硃砂痣也動一動,好似一卷工筆精麗的花捲。
少年人的目光就一直落在那一點硃砂痣上。
“活著有什麼好?”他好似在喃喃自語,又好似在問對面遙遙相望的明棠。
“有什麼不好?”小小明棠已然學會了反問。
她的目光有些依依不捨地落在他手裡的那個油餅子上,說道:“只要活著,好好掙錢,日後就能天天吃油餅子,這也算是活著的好處。”
小小明棠自然是不懂得那些道理,也說不出什麼規勸之語的。
她只曉得,就像是油餅子一樣,只要有個盼頭,日日便能活得更舒坦些。
油餅子多好——就算是為著油餅子,她也不能就這樣輕易地病逝。鎮子上還有好多好吃的好玩兒的她都不曾去吃去玩兒過,她不能死。
也正是這樣一股子念頭,才支撐著她從那般纏綿病榻裡,能活到今日走出房間的時候。
少年人又皺眉問她:“就這些?除了油餅子,還有旁的嗎?”
小小明棠便倒豆子一般說:
“有窗外嘰嘰喳喳、共同奏樂的鳥群;”
“有紫瑤山後,每日兢兢業業乍破天光的日頭;”
“有那無人打理的花圃中,悄悄冒頭的不知名小花草。”
……
有許許多多那樣微小的東西,卻每一樣都還在努力的活著。
小小明棠覺得自己說的沒錯,面上浮現了一絲淡淡的笑意,便好似在發光。
那黑瘦的青年人衣衫襤褸,看著明棠的模樣,不禁有些嘲弄——沒見過這世間種種的腌臢汙垢,才能說出這般天真之語。
但誠然,她卻也沒說錯,少年人也有些自相形慚。
他不說話,明棠也一口氣說了太多,正細細地喘氣,鳴琴便拿著隨身帶的水囊給她喝水順氣。
沒人說話,一時間安靜下來。
只是不知怎的,這少年人看見鳴琴揹著的小包裡還有兩個油餅子的空袋子,忽然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說來說去,三句話不離油餅子,你還是捨不得這油餅子。”
小小明棠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不知道他的話怎能跳躍得這樣快,亦不知道該怎麼反駁,本能地說道:“我沒有,我若是捨不得,我怎麼還送給你吃?——而且,我們說的又哪裡是什麼捨得不捨得?”
“那既如此,你可不能反悔。”
少年人的話又話鋒一轉,隨後將那油餅子攥在了掌心。
“這有什麼可反悔的,不過就是個油餅子的事。送你了,你便拿去吃就是了,怎還有什麼反悔?”
小小明棠撓了撓頭。
這時候正好有風吹來。
風中帶來了淡淡的油餅子香氣,小小明棠不由得吸了吸鼻子,臉上便有了些可憐巴巴的遺憾之色,只說道:“你還是快把那油餅子吃了吧,趁著我還沒餓到立即要吃的地步,趕緊將它吃了,否則我怕我一會要反悔。”
才說過不反悔,又立刻說起自己反悔。
這話說的,連一邊跟著的鳴琴都有些失笑搖頭。
小郎君還是小郎君,心思變化,孩童稚氣。
那黑瘦的少年人不知想了什麼,方才一直繃得緊緊的唇角也終於鬆了些,好似有一點點的笑容,但很快又瞧不見了。
他狼吞虎嚥地將油餅子吃完了,包餅的油紙也被他一下子揣到懷裡,隨後朝著小小明棠躬身行了一禮:“多謝。”
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小小明棠看著他形銷骨立的背影,撇了撇嘴:“還挺多禮節。”
她調轉回去,慢吞吞地在夕陽裡與鳴琴一同回住所,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隨意地與鳴琴說閒話。
說起紫瑤山的氣候多變,說起鎮子上的攤位越發多了,也說起那黑瘦少年。
鳴琴說她,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總會有好報,又笑著問她,怎生捨得自己的油餅子出去。
而明棠聽不懂這些佛家的謁語,只是搖頭晃腦地說,她救不了每個人,而那人就躺在路邊上,是她能救的。
她自己開自己的玩笑,笑眯眯地說道:“油餅子常有,人命卻稀。若我的油餅子給了他,救了他的命,也總比給我這般不知道什麼時候死的病秧子吃了好,你說是也不是?”
鳴琴不許她亂說,擰了擰她的面頰,只為自家小郎的良善一片心軟;可看著她蒼白無色的面頰,也在心中生疏地向漫天神佛許願。
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不求自家棠棠兒能造什麼七級浮屠,只圖好人有好報,若日後當真還有危急時,也望小郎君逢凶化吉,一路順遂。
後來的夢境,又光怪陸離地糅合成一團,再難分辨。
明棠再有些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一片漆黑。
原是她幾乎睡了一整天。
屋中沒人伺候,香爐之中的香丸已經燃盡了,屋中只留下一點點淡淡的餘香,平和溫靜。
外頭黑黢黢的,有些分不清時辰。
明棠剛醒來,還是有些憊懶,只不想動彈,還想再歇息片刻。
放鬆的腦海懵懵地想著,自己好似做了些怪夢,只可惜什麼也不記得,眼角都黏黏膩膩,好似哭過一般。
而她下意識地想動,這才發現自己幾乎整個人都被禁錮住了,動彈不了。
到了這時,明棠才發覺,自己被人牢牢地抱在懷中。
她一下子警惕起來,下意識要掙脫,而那人卻好似察覺到她的動彈,反而將她摟得更緊。
明棠聞見了他一懷的冷檀香氣,忽而明白過來是誰。
謝不傾。
謝不傾?
謝不傾!!
這謝老賊怎會在她的床榻上,還與她抵足而眠?
她渾身都不可自抑地僵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