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謝不傾的動作再輕再柔,榻上沉沉睡著的人兒也有些被驚著,嘟嘟囔囔地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念叨:“可煩人,莫要碰我。”
“……玉令……下藥……魏輕……總有這麼多說不完的事……”
謝不傾看著她在睡夢之中還皺著眉頭,小小地嘆了一口氣的模樣,無端覺得有些可憐可愛。
上京城之中,再是波雲詭譎的權勢場,那些與她一個年齡計程車族貴女們,頭上也總有父兄為她頂著一片天,總是無憂無慮,瀟灑肆意。
周家那位大娘子周時意,從小就被父母捧在掌心,還有幾個愛她如命的兄長,上回一回京就找明棠麻煩的周亦便是一個。
可明棠從來沒有父兄能為她撐腰。
同她一般年紀的女郎們,哪個如她這樣辛苦,日日謀劃,步步綢繆。
謝不傾並未著急起身,只是這樣看了她一會兒,眉目裡已有些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溫軟。
而這小兔崽子在軟榻上又自己滾了兩下,伸出手來迷迷糊糊地好似在摸索什麼。
摸索了半晌,也沒摸到,她那精緻的眉眼就皺成一團,有些委屈。
謝不傾不知怎的,就想起上回自己夜探香閨時,曾見她抱著那件氅衣入睡的模樣——柔軟,脆弱,像是天街燈市裡最平和柔弱的雲彩,是人遙不可及的夢。
而夢如今就在眼前。
明棠如此,大抵是在尋那件氅衣罷。
謝不傾記得府中王叔與人閒談的時候說起,小嬰孩出生的時候,因剛離開母體,格外的沒有安全感,故而十分依賴從小就用的包被和枕頭,要抱著這些物件才能入睡。
於他而言,明棠年紀確實還小,大抵與小嬰孩也差不了多少,就算平素裡如何戴著面具毫無破綻,到了夜裡,她也不過就是個失怙失恃的孤身小女郎,煢煢孑立,故而只能從類似的物品上尋求安全,好似這般便能填補心中的空缺。
謝不傾微微起身,打算去一旁的衣櫥之中尋一尋那件氅衣。
只是今日衣櫥之中一件衣裳也未曾留下,想了想今日日頭尚好,多半是院子裡伺候的使女將其晾到外頭翻曬去了。
謝不傾正欲去外頭將那照顧她日常起居的鳴琴喊來,回頭卻瞧見那小兔崽子皺起來的眉頭越皺越深,可憐巴巴地又在床榻上翻了個身,手一下子落到床邊,正碰著他的衣袖。
他平時裡穿的氅衣今日給了明棠穿,身上這件是隨意取來的,衣袖上正好嵌了一圈毛茸茸的枕手。
興許是摸到熟悉的毛絨絨,那雙素白的手一下就攥緊了他的衣袖,不肯他走開了。
不僅如此,她人也慢慢地挪了過來,似是聞到了上頭熟悉的冷檀香氣,明棠緊鎖著的眉頭終於鬆開,一下子將頭也埋到了他的衣袖上,蹭了蹭那團毛茸茸,進而試圖將整條袖子都抱在懷裡。
嬌軟的像是一隻毫無防備的小獸,在狐狐軟軟的窩窩裡磨蹭,不肯走開。
謝不傾嘗試拉了拉衣袖,她便發出不痛快的哼聲,徹底絕了他將衣袖拉出來,把氅衣脫給她抱著的念頭。
罷了,罷了。
磨人精,還能怎的?依了她便是。
索性他也無事可幹,那些奏摺本就是一團烏七八糟沒用的東西,不看也罷。
謝不傾就這般在腳踏邊坐下了,由著明棠拉著自己的衣袖。
明棠懷裡有了東西,逐漸又沉沉睡去。
謝不傾無事可做,目光便一直停在她的面上,見她眉目安然,禁不住伸出手去輕點她柔軟的臉頰,殷紅的唇。
他的指尖在她的眉目逡巡,一遍又一遍地摸索,像是捧著極樂佛陀指尖的花朵,不敢多用一絲力氣,只怕將她揉碎。
然後他又察覺到她的衣領釦得太緊,如此這般合衣而睡,一會兒醒來恐怕又覺得渾身痠痛,便解開她的衣釦,一面顧念著自己不能把她驚醒,一面悄悄地脫去她的外裳,動作輕輕,如同害怕碰碎琉璃。
她的束胸帶總是束得緊緊的,謝不傾也伸手進她的衣襟,將那條長長的錦帶稍稍鬆開。
往日裡這番動作也不是沒做過,多多少少帶著些曖昧情慾交纏,這裡挑弄,那裡揉捏;
而今日他不過只是純然為了讓她休息時舒坦一些,連眉目裡都帶著好似被冷檀香浸透的溫柔,皆是旁人不曾見過的風景。
瀟湘閣之中常點香,大多數都是明棠自己調弄的清心安神的香丸,在平靜之中格外地撫人心神。
外頭的使女知道他們二人在屋中,沒人敢進來打擾,做事也靜悄悄的,聽不見外頭的聲響。
偶爾有人說話,另外一人便小小聲地說她:“可別說話,小郎君在裡頭呢,郎君愛靜,你們要玩兒去後院玩兒,小郎不管你們。”
於是又安靜下來。
這般的安靜,與西廠之中因畏懼他而生出的死寂又不同,明明沒有一點兒聲響,卻好似處處帶著人氣,是人人的關懷與心意。
謝不傾在這般的香、這般的軟中靜靜坐了許久,也逐漸有些憊懶。
人非草木,縱使他再是天縱奇才,身負高深武藝,昨夜批閱了一整夜的奏摺,今早又匆忙跟著她去天香樓之中接人回來,身體也到底開始叫囂著疲憊了。
只是他常常對抗這種疲憊,亦早已經習慣了與一切不合他心意的反應作對——謝不傾早在多年以前便學會,如何遏制一切慾望。
他的時間太短,要做的事情太多,永遠不曾如同旁人一般想睡就睡,想醒就醒,更不能順應慾望,只能一路都在逼著自己前行。
初時也許痛苦,如今卻早已習慣了。
這二十餘年,他即便是有這般疲憊的時候,也並不允許自己順從自己身體最真實的反應。
半闔上眼睛,閉目養神一會兒,便是他給自己的最大寬限。
而這時候,明棠卻不知怎麼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了。
她自己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反而看見謝不傾撐著頭在自己的軟榻邊,半闔著眼,面上有些旁人從未見過的疲憊。
他睜著眼看別人的時候,總是如同一罈深潭冰冷幽幽,好似沒有一絲人慾,只如遊歷人間的惡鬼修羅;
而如今他這般闔下眼,才像是終於落到凡間,有了些人色,帶著些人才有的消瘦與倦意。
明棠自然能看出他的疲憊,也能看出他的強撐。
她自己尚且困著,恐怕還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在做什麼,可見了謝不傾也這般疲憊,心下第一反應,便是輕輕地拉著懷中的衣袖扯了扯,口齒不清地喊他:“大人,大人。”
謝不傾習武之人,就算是休憩也從來淺眠,這般一動他便醒了。
猛獸就算從睏倦之中醒來,也總帶著下意識的銳利與警惕。
而謝不傾抬眼看過去,便撞入那一團睏意的溫潤眼眸,那如刀刃一般的銳利也頃刻間化為了溫軟與平靜:
“明棠,是哪兒不適?”
謝不傾第一反應,便是她身上哪兒不痛快了,這才醒來。
他的聲音帶著幾分微困疲累的沙啞,不曾像平素裡一般乖張地吊著聲調喊她明世子,伴著如此溫和簡單的兩個字,又幾乎是下意識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像是已經做過了千百遍一般嫻熟。
明棠搖了搖頭,自己翻了個身,滾到了床榻的內側,讓出了身邊大半的位置。
隨後她又酣然地抵不過睏意,沉沉睡去。
謝不傾有些疲倦的眼眸之中浮現出些許意外。
她這意思是,給自己騰出了位置?
謝不傾下意識覺得不應當。
他自然清楚,自己常常欺負她,先前初見的時候也多有言語冒犯,她心裡恐怕恨自己恨得要命,也不肯和他有半分關係,怎會邀請她與她同睡一榻。
而那小兔崽子興許是沒察覺到人上來,又有些不耐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還要不要睡……不睡便先出去……”
沒幾分威懾力的威脅,反而惹得謝不傾失笑。
既如此,也罷了。
謝不傾踢了自己的鞋,上了軟榻,將床側的紗帳暫且放下,遮住其內越來越酣然的睡意。
明棠自是困得厲害,她興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麼做什麼,一切都只是順著本能而為,等終於察覺到人上來了,自己心中一定,便又睡得迷迷糊糊了。
謝不傾有些好笑地看著她,心頭幾乎軟得一塌糊塗。
二人真正同床共枕的時候太少,也幾乎從來沒有這般溫和平靜的睡在一起的時候。
往日不是在攪弄情慾,便是在顛鸞倒鳳地胡鬧。
而如今只是這般看著她躺在身側,看她抱著自己的衣袖蜷縮成一團的模樣,竟也會覺得滿足。
漸漸的,睡意濃濃,謝不傾也睡了過去。
他將人攏到自己的懷裡,埋首在她的發頂,沉沉墜入夢裡。
明棠做了個夢。
夢裡不知身是客。
夢裡重遊故地。
夢見自己尚且在那該死的田莊裡。
紫瑤山,紫瑤鎮,望不盡的連綿青翠,鎖住這鄉下田莊的重重佃戶,也鎖住了小小的明棠。
是夜半時分。
疾風驟雨,豆大的雨點子敲得窗上的油紙嘩啦作響。遠處的紫瑤峰隱在雨水和暮色之後,顯出幾分隱隱幢幢的悽苦之色。隱約聞見紫瑤山上子規鳴,倒像嬰孩泣涕,漣漣悲聲。
明棠便是在這樣的雨水之中迷迷糊糊地醒來。
她聽見院子裡亂打的雨聲,也聽見呼嘯的風,風吹得門簾子亂搖,溼漉漉的雨腥氣兒一下子沖淡了屋內濃重的藥味兒,也使得那院子裡壓抑著的抱怨聲終於傳回到她的耳中。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嘩啦一下傾倒的藥碗,與雨聲交織在一起,盡情地宣洩著她的憤懣與不滿。
“狗屁地方,日日就會下雨,下個不停。”
“狗屁郎君,走也不會走,病倒是連天地病。”
“倒八輩子的黴,不就是在老太太院子裡打碎了一隻茶盞,如今就被打發跟著這病秧子到鄉下來!”
“沒爹沒孃的東西,倒也金貴!病的要死要活了,竟還不吃藥。還當自己還是大房的嫡郎君,等著要繼承世子之位呢,還要人哄著吃藥?”
“也就自己帶來的那瘋丫頭願意捧著你,還不讓我近身伺候。當真以為我樂意伺候?沒得將我也剋死了,不讓我伺候,我還樂的清閒。”
“愛吃不吃,不吃拉倒,病死了,我也好早些回京,誰要在這田莊裡過一輩子!死在這山裡也無人知曉!”
尚且稚嫩的女聲在院子裡旁若無人地亂罵,好似罵過了,就能擺脫這下不完的雨,擺脫這連綿不絕的深山老林,擺脫這病弱可憐見風就倒的小郎君。
明棠想起來,這是高老夫人指給她伺候的使女,名叫花蕊。
然後另一個聲音也響起來:“朱花蕊,你少在這滿嘴狗屁,咒死了郎君,我第一個殺了你!你還想回京城,我讓你給小郎陪葬,你那點骨頭燒成灰也回不了京城!”
然後噼裡啪啦的,好似打到了一處;
隨後哎喲哎喲的,傳來花蕊邊呼痛邊咬牙切齒的謾罵。
明棠想,是阿孃留給她的鳴琴打了花蕊。
朱花蕊是向來打不過鳴琴的,鳴琴力氣大,脾氣又潑辣。
但鳴琴吵不過花蕊,花蕊就算捱打,就算死了,嘴巴也是硬的。
她似孩童一般樂不可支地笑起來,笑著笑著,又成了個哭臉。
鳴琴姐姐也是秉性溫和的姐姐,是自己年紀小又病弱沒用,逼得鳴琴要為了自己立起來,故作剽悍。
外頭的聲音漸漸隱下去,明棠又打量周圍,看見自己這屋子倒也寬敞,佈置齊整,只可惜物物古舊,書桌甚至斷了條腿兒,用瓦片墊著,桌椅等物更是漆雕磨損,寒酸簡陋。
自己臥著的軟榻前的地上灑落了一灘黑漆漆的藥,蹦著幾塊碎瓷片兒。
淒涼,可憐,就好似沒了爹孃的小小明棠,在這田莊裡也將會破碎成千八百塊,無人收殮。
她的惆悵牽動起胸腹裡的疼痛,又臥倒在床榻上,下意識地抱著被褥,咳得昏天暗地。
那時候明棠總想,日子過得這樣苦痛,成了鳴琴姐姐的累贅,阿孃爹爹與婉婉妹妹接連病故的時候,又怎生不將自己一同帶走?
那時候,她總是愛哭的。
她哭著哭著,淚水不知要將自己淹沒到哪。
然後昏昏沉沉的,周遭又變了。
大晴天,風和日麗。
孩童的痛苦好似隔日就忘,明棠病了年餘,如今天氣漸漸好起來,她的身子也跟著好了些,不再日日臥在床榻上咳嗽吐血,也能坐著鳴琴做的小輪椅,自己走一走。
她問鳴琴,朱花蕊去了何處——朱花蕊雖可惡,可在躺在病裡的那些日子裡,她那些不重樣的謾罵已然成了明棠不可或缺的消遣。
沒人來她的院子,沒人與她說話,於是朱花蕊的謾罵,也成小小明棠的生動源泉。
只是近日朱花蕊也不來了,不知她去了哪裡。
院落裡沒了人,只有她與鳴琴,和著荒廢的花圃裡荒蕪的野草,一同寂寞生長。
明棠看鳴琴,鳴琴便看窗外。
院子裡的紅杏花出了牆。
鳴琴有些鄙夷地撇了撇嘴,沒回答她的話,只同她說鎮子上新開了一家油餅攤,很好吃,將話題引開。
她說自己近日幫人編了三雙草鞋,賣了幾個銅板,正好去買油餅子。
小小明棠動了心思,記掛著油餅子,欲跟她同去。
於是二人僱了輛牛車,慢吞吞地往鎮子上去。
油餅子買了。
但終究沒吃著,因為小小明棠在回去的路上,看到個趴在田埂上的黑瘦小少年。
小小明棠問鳴琴這是怎麼了,鳴琴便說時年不好,許多流民餓死在各地。
小小明棠不懂流民,不懂時年,只聽到人要餓死,便掏出了一直捂在懷裡不捨得吃的油餅子,放到他的面前:“你還沒餓死的話,你吃吧。”
那人一下子抬起頭來,和鬣狗一般兇狠的目光嚇得小小明棠差點從木輪椅上跌倒。
他一直盯著她,不說話。
她心裡有些害怕,抓住了鳴琴的手,卻還是衝著他說道:“你吃吧。”
然後她便奮力地推起小輪椅,快快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