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瞧見明棠的趔趄,兩步便上前來,打算扶她。
而謝不傾更近,見她的身形一搖晃,幾乎是下意識就伸出手去,將要跌落的明棠先攬入懷中。
“明世子,怎生這麼不小心?”謝不傾將她放平在地,眼角眉梢的饕足之中帶了些戲謔。“嗯?”
明棠靠在他的胸膛上,只覺得他的聲音牽動得胸膛震震,連帶著耳朵也發癢,連忙挪開了些。
待她一抬頭,瞧見他那戲謔,就知道他又在這兒明知故問——他個罪魁禍首,怎生這般厚臉皮,也問得出口?
雖說方才是不過分,只是隔著衣裳如此這般,安撫著她的躁動;
但這也如同軟刀子殺人,也足夠叫她細瘦的腰肢腿腳一同抻直,滿懷疲憊了。
明棠不願理他,見他的手還拖著自己的小臂,立即如同被火灼了一般縮回了手,忍著腰腹間的痠痛,大步往瀟湘閣之中走去:“也不是不小心,只是方才被狗咬了。”
可不僅僅是腰腹疼,她只覺得自己方才才繫好的束胸帶也繃得太緊,縛得她都喘不過氣來。
被吮得紅腫,又與布料摩擦,這滋味比起被狗咬了也好不了多少。
她恨恨地咬著牙,恨不得當即將謝老賊一口咬死——這謝老賊也好意思說什麼淺嘗輒止?
這也算淺嘗輒止?
總是他的臉皮最厚!
若當真有機會,真要看看他的臉皮究竟是不是這樣厚,又臭又硬如城牆!
魏輕在一邊聽著,恨不得將自己的耳朵堵起來。
親孃嘞!
這世上竟還有人敢喊謝不傾這條千年狐狸老狗賊?!
熟料那被喊成狗的人也半點不氣惱,鳳眸之中一點笑意——是了,就是咬了又如何?
這世上有人想咬還咬不著,他近水樓臺先得月,這又如何?
故而謝不傾也跟著上去,進了瀟湘閣,一面慢條斯理地說道:“明世子,走慢些,省的一會兒又道抻著何處,反而又成了狗咬的。”
明棠一聽,越走越快。
謝不傾失笑,亦走得快了些。
他二人一樂一怒,甚至都不曾注意到角落之中的魏輕。
魏輕滿是怨念地看向拾月,得了拾月一個“彼此彼此”的眼神。
而鳴琴手下腳邊已經躺了一地的花花草草,看向謝不傾追著明棠過去的背影,恨不得在他的背上以視線燒出兩個大洞來。
魏輕又與鳴琴對視一眼,看出些同病相憐的惱恨來。
明棠才進瀟湘閣,便瞧見明宜宓在廊下有些呆愣站著,面上煞白,不見半分血色,怔怔地出著神。
她心中一緊,連忙迎了上去:“阿姊。”
明宜宓聽得她的聲音,這才如夢初醒地轉過來,待看見了她,面上才終於有了些暖色:“棠兒。”
“我在。廊下風大,阿姊仔細身子。”明棠走到她的身邊,引著她往屋中去。
明宜宓順從地跟著她走進去,末了又有些不放心地回過頭去,只見謝不傾不遠不近地跟著。
那位相傳手中不知沾了多少人命的玉面閻羅戴好了帷帽,瞧不見神情,見了她二人進屋,便沒再上前一步。
她少時便聽了許多謝不傾的事情,而她的祖母大長公主又知道更多的宮廷秘辛,不少皆說與她聽了,明宜宓下意識地畏懼他,好似瞧見他渾身浴血的模樣,又往明棠的身邊退了兩步,不敢再看。
她輕聲問:“景王世子呢?他方才說去尋你,如今倒沒見他回來。”
明棠知道明宜宓自小與魏輕一同長大,是青梅竹馬的情誼,後來又經了那毒菌子的事兒,與他的關係更近一層,到底是真上了心了,忍不住悄悄嘆了口氣,才道:“好似瞧見在外頭,一會兒應當就回來了。”
明宜宓才微微笑了,好似鬆了口氣似的。
她唇角崩得不是那樣緊了,於是唇角的一點血痕便又明晰起來。
明棠一見那一點點血痕,就忍不住想啐魏輕一口。
皆是他乾的好事兒!
她想回頭看看魏輕走到了何處,打算將他關在門外,卻不料動作太大,反而牽動了心口的紅腫,忍不住抽了一口氣。
她自己一痛,再看明宜宓唇角的那一點血痕,便愈發覺得不順眼——才在心中罵過魏輕,如今看來只罵他一個還不夠,還要將這謝老賊帶上。
謝不傾與魏輕,皆不是什麼好人!
於是她快步進了屋子,將明宜宓也拉了進來,揚聲喊了拾月,叫她看住門口,誰也不許放進來。
拾月自然知道這是防著誰的,有些無奈,卻也只能站著替她守門——至於守不守得住,這就不好說了。
明棠與明宜宓進了屋,明宜宓便有些惴惴不安,只怕明棠要細細盤問她這兩日究竟發生了何事。
不是她不願意說,只是她著實有些不願回想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此事對她而言,實在是太過可怕——若非是魏輕在,早間又有明棠與九千歲來替她掩人耳目悄悄離開,她都不知自己這般一個清白女郎,進了天香樓究竟要如何脫身。
若是被有心人知曉,故意傳出去,她的清譽便要毀於一旦。
如今世道,女郎名節與名聲也十分重要,此事若出,她恐怕會被鋪天蓋地的謾罵指責淹沒。
明宜宓不敢想究竟沒有人來會怎樣,她抗拒恐懼到甚至完全不願回想。
卻不料明棠素白的面上始終噙著一抹笑意,並不問她這些,反倒取出茶具與熱水,說起要同她討教鬥茶。
明宜宓都有些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問:“怎麼是鬥茶?”
明棠便笑著說道:“等開了春,我便要去太學唸書去了。這上京城之中計程車族子弟個個都是會四書五經、君子六藝的,唯獨我從鄉下回來,什麼也不會,唯獨會這些個玩樂的,譬如鬥茶投壺,皆是沒用的。
只是,就算是這些玩樂功夫,我那點三腳貓功夫也不夠,得找阿姊給我補補,免得到了太學,半點長處也掏不出來,遭人笑話哩。”
明宜宓的情緒雖有些低沉,可見明棠這般言笑晏晏地說起自己在田莊長大,無一精通之術傍身之時,還是萬分傷懷,遂打起精神來,手把手教明棠究竟如何鬥茶。
茶煙漫漫,明棠卻笨手笨腳。
她初時煎出來的茶湯色暗味稀,於明宜宓手下的茶沒有半分可比性,看了連自己都要發笑。
明宜宓卻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教她,等明棠終於煎出一盞湯色水痕皆能看得過去眼的茶來,期待地捧著茶碗看著她時,她還是感到一陣子莫大的欣慰感浮上心頭。
“棠弟聰慧,十分有悟性,一教就會。”
明宜宓品了一口,心下滿意。
明棠面上微微有些薄紅,只道:“哪有阿姊說的那樣好,是阿姊技藝過人,教得好罷了。”
“都是自家人,哪裡需要客氣這些?我又不是同你在推脫客氣,我說的都是實話。”明宜宓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兩人這般說笑閒話,明宜宓也終於覺得心中鬆快了一些,方才沉甸甸壓在心上的大石頭好像終於卸了下去。
“阿姊和我一塊鬥茶,開心嗎?”
明棠也放下了手裡的茶碗,只是歪著頭笑眯眯地看著她。
“自然是開心的,平素裡我在閨中也沒幾個人同我玩耍這些,那些嬤嬤們還時常規勸我們,說這些都是郎君們玩的玩意兒,我一個女兒家不應當學這些。”
明宜宓笑著說道。
然後她這時候才後知後覺,明白過來明棠的良苦用心。
想學鬥茶,其實什麼時候都成,也不必挑這樣的時辰——明棠這時候要與她討教鬥茶,便不是當真想學鬥茶,不過是想借鬥茶為藉口,同她玩笑說話,叫她暫且放下心中的惆悵罷了。
“棠弟。”明宜宓不免有些紅了眼。“你待我總是這樣好。”
明棠一笑,帶著些安撫:“我不對你好對誰好?如今這諾大的府邸之中,恐怕也只剩下你一個是我的手足至親,我便該對你好的。”
明宜宓卻有些慚然:“我的年紀比你還大些,我是阿姊,倒要你來照顧我。”
“自家人何必說這樣客氣的話,什麼照顧來照顧去的,互相照應才是應當的,這也不分年紀大小。”明棠又親手為她斟茶一盞。“阿姊要時刻記得,我永遠會明白你心中的念頭,不必在我的面前拘束。”
這話隱約有些深意。
明宜宓接過了茶盞,輕輕地飲了一口,只覺得那溫暖的茶水似乎一直流淌到自己的心田。
而明棠又道:“此事不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無其他人知曉,阿姊說予我聽,也不必擔憂被人察覺。”
看著明棠始終溫和包容的眼,明宜宓終於鬆了口氣。
沒什麼不敢回想,也沒什麼不可說的。
這件事本就不是她的錯,也許世人常常將這些事情歸結於女郎,怪罪她們行事不端,導致自己名節受損——可那些在背後動手腳的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這些人如同陰溝之中的老鼠一般,躲躲藏藏地藏在暗處,如此伺機而動,何等可恥可鄙!
為什麼不是那些人心中緊張害怕被繩之以法,反倒是她這個受害之人在這擔心自己名節受損?
若要叫人不重蹈她的覆轍,反而應當將事情說出來,找到那猖獗之人究竟是誰。
打定主意後,明宜宓將手中的那一盞茶飲盡之後,才終於從自己貼身的衣裳之中取出一個小荷包來。
“其實今日的事情,不算完全無跡可尋——總有些蛛絲馬跡,我自己心中也起疑。”
明宜宓將這小荷包推到明棠面前。
“昨日我本就是與人約好一同去墨香齋之中買東西,前頭的事情還記得好好的,只有後頭到了墨香齋之中的事,便全然忘記了,直到今早醒來。”
明棠讓小荷包接了過來,開啟其中,瞧見裡頭躺著一張燻了香的花箋。
花箋上寫了字,正是有人以女郎的口吻,邀請明宜宓去墨香齋之中,一同買新進的菊花硯臺。
“這可是那位女郎寫的字?”明棠第一時間疑起了那位約明宜宓出去的女郎。“此物是否能夠交給我?”
明宜宓點了頭:“是,她的字無論如何我都認的,花箋與她平素裡寫的字別無二致。”
字都一樣?
明棠再細看一番,只覺得奇怪。
不過不必多言,乍然看不出那小荷包與花箋上是否被人動過手腳,便將此物先拿到手中,之後再叫人細細檢視,如今不管。
“你拿去罷。”
明宜宓沒留。
明棠便將此物妥善收好——說不定,這便是找到蛛絲馬跡的關鍵。
她收荷包的時候,又想起另外一樁事來,連忙問道:“阿姊所說的那位與你約好了一同去墨香齋之中買東西的手帕交,後來到了墨香齋,可曾見到那位女郎?”
明宜宓點了點頭,說道:“那自然,我與她一同約去墨香齋買東西,也如約在墨香齋之中見著她了,只是我二人不過打了個招呼,她便說起身上不適,要回去更衣便走了,只留我一個人在那。”
明棠已然聽出不對。
約好出來買東西,鮮少有早退的,更不提寫了花箋,竟只打了個招呼便匆匆分開。
於是她便問:“那女郎與你在墨香齋之中遇見,可曾與你說話,談論起今日要買什麼?”
“不曾,只是同我說了,今日進了什麼好貨,什麼東西最暢銷。”
“可曾提及你們的約定?”
“好似也確實沒有。”
明棠心中有了念頭。
她在心裡再梳理了一番,才說道:“這花箋不過還是個餌。給你寫花箋的,恐怕並非是那位女郎。”
明宜宓一驚,她從頭至尾都不曾想過這事兒,不由得驚訝道:“何出此言?”
“字跡如此相似,見面卻陌生人一般,連約好的的事情都不記得——這若當真是她與阿姊提前約好的,我是半點也不信。”
明宜宓又不笨,她轉念一想,也果然覺得極有道理:“十分有理。我那手帕交,本就喜歡在墨香齋之中待著,十日有九日都在,我在那撞見她也不稀奇。”
那寫花箋之人必是兩頭騙,明宜宓只覺得他的伎倆小小,卻當真可以以假亂真。
她在墨香齋遇見手帕交,見了人,下意識以為是曾經約好的,自然不會有半分懷疑,也不會多問;
而手帕交見她來了,也只會覺得巧合,打過招呼之後更是一門心思讀書,更不會提到約定。
兩兩相扣,原本不過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卻果然叫人防不勝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