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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謝不傾亦有中藥的時候?

元宵夜,宮中。

這君臣同樂的宴席,比起先前的太后壽辰顯得要寬泛鬆快許多。

殿中絲竹管絃不絕於耳,君臣禮儀也並不是那樣嚴苛,一派其樂融融的快活景象。

太后果然如同往常一般,總要壓著時間才來。

她著實生了一張傾國傾城的絕色容顏,就算是做中年婦人的拘謹打扮,也壓不住她身上的風情萬種。

從她這般模樣,亦可窺見當年杜貴妃為何能夠從小小的掖庭女史,一路晉位至先帝元后之下唯一的貴妃之位。

杜太后身披金色鳳袍進殿時,便如那萬鳥朝凰的鳳皇,引得所有人都移不開視線,而她只是虛虛抬手,略掃了全殿中的人一眼,身邊的女官便替她開口,命所有人不必多禮——她鮮少自己開口,脊背挺得筆直,行得平穩,步步生蓮,身上蘭麝香氣芬芳。

待杜太后終於遠遠地上了高臺,在皇帝身邊的鳳位落座之後,眾人這才起身。

明棠在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裡,聽見幾個年紀尚小的郎君說起閒話,言及杜太后風華萬千,便是如今的中宮皇后同樣出自杜氏,卻也同樣不及杜太后身上半分氣勢,難怪能做垂簾聽政的太后,挾持幼子,把持朝政數年。

這樣的場合,自然沒有人敢說一句太后的不好——唯獨明棠一人,垂眸遮掩眼底一片鄙夷。

旁人興許沒有察覺,但她卻切身體察到,太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著實耐人尋味、意味深長。

就好似已經將請她當做何等珍饈美味,道道目光將她凌遲,全是垂涎三尺。

即便她甚至不曾如壽宴那晚一般直接明目張膽地點明棠來扶她,但她那若有若無、不可忽視的視線,卻始終縈繞在明棠身側,陰魂不散。

那目光簡直如同隔紗的刺兒,朦朦朧朧,微弱又持續地時不時扎她一下兒,著實叫人渾身難受,如坐針氈。

但明棠只當不知,不與杜太后直視。

直到杜太后遠遠上了高臺,她才借抬頭共舉杯遙祝皇帝萬壽無疆、太后娘娘長樂無極的時候,打量一眼太后。

她端坐鳳位之上,皇帝對她畢恭畢敬,皇后杜氏亦對她極為孝順,瞧著何等母慈子孝!

明棠卻知,此皆不過是障眼的假象罷了。

小皇帝前些日子又說要削士族豢養門客私兵的規模,又突發奇想,要拿士族手裡屯著的田開刀,與太后在宮中吵了起來,不歡而散。

小皇帝的政見,從來與大力支援士族的太后意見相左——昔日依靠強硬母族垂簾聽政的太后,與才親政幾年的小皇帝之間,利益相悖,哪有那樣多的母慈子孝?

爭權奪利,兄弟鬩牆,士族之中尚且如此,更別說事關皇位的皇族宗室。

倒是這一眼打量,反倒叫明棠看出些別的端倪來。

太后身邊帶著的漂亮內侍,與上回壽宴時帶著的那個不同——又或許,上回那個內侍,就是長公主傳來的訊息之中,提及的太后那得了急病死的心頭愛。

不過太后有這許多的心頭愛,死了一個便換另一個就是,今日身邊帶著的這個新的小太監是,宴席上年過而立卻依舊風采如昔的紫衣侯劉體是,被紫衣侯劉體發出邀約的明棠,亦是如此。

上位者的垂憐,彷彿從來都是如此廉價薄倖。

太后如此。

謝不傾亦如是。

隔著這樣遠,明棠看不出那畢恭畢敬的小太監是否心甘情願,但即便是隔著這樣遠,也能看出他唇紅齒白,低眉順眼,乖巧至極。

他一直跟在太后的身邊,時不時跪在她腿邊,殷勤盡心地揉捏她的腿腳。

而紫衣侯劉體,更是時不時地對著高臺鳳位舉杯相祝。

明棠閒著無事,便也細細打量劉體。

不出意外,也是那等體格纖瘦,弱質溫柔的模樣——這也難怪太后如此垂涎明棠,她的容貌,上京城裡也再難找到第二個。

不知那內侍說了什麼,太后忽然往明棠的身上深深看了一眼,眼底的笑意愈發濃厚,倒是忽略了紫衣侯的頻頻舉杯。

紫衣侯也不氣餒,只是放下酒盞,同樣望著士族堆中如美玉無瑕的明棠,目露驚豔思索之色。

太后窮追不捨的目光,紫衣侯毫不避諱的視線,連帶著不少人的悄悄打量,明棠只覺得荒謬。

太后將主意打到自個兒的頭上,她也著實是太過昏庸些了——滿朝文武,朝廷百官皆在側,太后竟也這般毫不收斂。

難不成是她與小皇帝對壘這些年,亦覺得小皇帝綿軟無力,雖性子多疑,卻又無甚與她爭鋒的本事兒。知道自己在朝中已然沒甚阻力,所以做事愈發出格?

明棠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桌案前,心中亦思索著這些,藉手中的茶盞,隱隱約約的在面兒上勉強看見自己的倒影,安靜默然。

與她的安靜模樣截然不同的,是前頭坐在一起的高老夫人、明二叔、明以江三人。

因明二叔為年後的調任回了京,他身為朝廷命官,自也能夠赴宴宮中。

明二叔與高老夫人坐在一塊兒,帶著她的寶貝鳳凰蛋明以江,三個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一直說著種閒談趣話,唯獨留著明棠一個人在太后細細密密的目光下靜坐著,直熱鬧到戌時。

太后照例,一到了戌時就言及自己疲倦乏累,想先回慈安宮去歇著,也沒人攔她。

明棠有意盯著她的去向,果然瞧見在她離開之後不久,同在元宵宴席上的紫衣侯劉體,也同樣以更衣的藉口追了上去。

這一去,就是近半個時辰。

等劉體再回來時,面上已然一派平靜——而明棠分明看清他不知被什麼沾溼了的上唇,微顯凌亂的衣襟領口。耳根後甚至還未散盡的薄紅。

明棠忍不住皺眉。

他跟著太后出去,做了什麼,簡直不言而喻——這也難怪福靈公主能在外頭就與人野合,原來是一脈相承的做派。

他身上的衣裳渾然未換,那更衣不過就是個無稽之談,做了什麼一目瞭然。

倒是他坐下之後,也不及端茶用膳,反倒是一雙波光粼粼的桃花眼往對面一放,正好落在明棠身上。

兩人這般對視,紫衣侯的臉上忽然有了些笑容,端著手中的玉杯,遙遙向著明棠舉起一杯,頗有幾分揶揄之色:“明三郎君天姿,得天尊青睞,能承襲我的位置。”

這話一出,大殿之中便有好些人將目光往明棠的身上移來,仔細的打量著她一番,便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眼神,隨後就目露不屑地不再多看了。

但紫衣侯所作所為,著實是把明棠置於風口浪尖,如此這般,幾乎已經明示眾人,明棠得了太后青眼。

只不過明棠很不在意這些。

她更在意的,是與自己一條船的長公主的利益。

宮中有太后有心於她的訊息,長公主能得到,其他六姓之中的人未必不能得到——六姓之中誰不是互相傾軋?若能在對方之前找到對方的眼線,必然先行拔除。

明棠本就不願暴露長公主的手段底牌,便權當不知這些人的目光是何意思,仍舊安安靜靜的一個人品茶用膳。

而即便是她這樣一直低眉順眼的,自己一個人自顧自的用些茶品些菜,明家的人也從來不給她痛快。

明二叔在前頭坐著好好的,忽然回過頭來,冷不丁的看著她,面上瞧著一本正經,眼底卻藏著許多譏笑之色:“棠兒,幾時與宮中有了聯絡?”

紫衣侯為明棠下了信件,邀請她參與元宵節宴後的飛來觀之宴,這訊息原本就沒有怎麼避人耳目,明二叔會曉得也是意料之中。

所謂與宮中有了聯絡,不就是指紫衣侯方才的故意舉杯與話語。

明二叔定是知道些什麼。

長者說話,不答便是不孝。

明棠知道在這般大庭廣眾之下,明二叔忽然說出如此意蘊深刻之語,明顯是往自己的面前挖坑。

他這般話語簡直直白,明棠也只做渾然不知的模樣:“二叔說笑了,小侄與紫衣侯並不相識,也不知是否受天尊青睞,才得了那信箋一張,赴之後的飛來觀之宴。”

明二叔顯然是想到了什麼,臉上露出些快味的笑容:“天尊青睞……果真是個好青睞。”

陰陽怪氣的,明棠也先當沒聽見。

明以江的縣議已經過了,按找序齒長幼與規矩來說,最晚開春便要將明棠承襲世子之位的事情提上日程。

明二叔怎會不急?

他所打主意,不過就是試探激怒明棠。

大梁朝的爵位承襲,一看嫡長,二也同察舉制一般要過縣議。

若能引得明棠在孝道等事情上出個大丑,德行有失,請封世子之位的事情就又可以往後延遲。

明棠才不上他的鉤——這鉤直餌鹹的,她又不是姜太公的魚。

她玉白的指尖在幾乎與她融成一處的白瓷茶盞上輕輕一碰,發出清脆的叮噹聲,含著些溫潤的笑意:“說起來,二叔年後可是要升遷?可不要出什麼變故才是。”

變故。

聽著好像是一句關心之語,卻又帶著些意味深長的暗喻。

這話才真是戳中明二叔心中的最痛之處。

他在為官一套上並沒有什麼進益,如今也不過是靠著刷了好些年的資歷,勉勉強強的混到這個位置。

好不容易叫他尋得個好機會,能夠回京升遷,只是事情到底未曾定下來,頗有一些變數,他近幾日著實滿腹擔憂。

若是從旁人的口中說出,他還只當這話只是個恭賀與關懷;

可是從這看上去就不陰不陽的臭小子嘴裡說出來,他便覺得是場詛咒。

明棠玩味地將手裡的茶盞一轉,淡淡的茶煙從她手中漸漸飄蕩而上,而她的話語就這般融在茶煙裡。

她刺了明二叔一下,在他心裡留根刺兒,卻又說起另一件事:“二叔若說起天尊,小侄我昨夜確實夢見。”

“你夢見什麼了?”明二叔下意識問道。

“我夢見……我夢見大廈將傾,黃粱一夢,到手之物,終將飛走;觸手可得之物,轉眼就成過眼雲煙。”

這話清清淺淺,話音剛落的時候,忽然傳來一聲咔嚓的清脆響聲。

原來是明棠不慎碰落了茶盞,在身側摔了一地。

“哎呀,開個玩笑罷了,怎麼將茶盞也摔了?”

明棠面上的神情有些惋惜,依舊無辜純良。

卻不知怎的,彷彿一記重錘錘在明二叔的心上。

明二叔只覺得她胡說八道,可所謂“大廈將傾”、“黃粱一夢”云云,著實與他心中擔憂應在一處,叫他焦灼。

“你……”明二叔憤憤然瞪了明棠一眼,不欲再與她多說什麼,轉過頭去了,渾然忘了原是自己先開的這個頭。

宮宴之中如此這般,而進宮的人也同樣步履匆匆。

謝不傾縱馬從宮道之中馳馬飛過,左右的侍從無一敢攔下他。

後頭的人只能瞧見他在風中被捲動翻滾的衣角,依稀可見衣料上褶皺重重,顯然是穿了幾日才能有的模樣。

世人皆知九千歲謝不傾最是一絲不苟的模樣,其人有潔癖,不喜衣冠不整,不喜身有汙漬。

這恐怕還是他們頭一回見九千歲這般衣衫不齊整地進宮——故而等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遠處,夾道旁邊的侍從宮人才敢小聲地竊竊私語。

“九千歲大人怎麼這個時候進宮?平素裡元宵節家宴,大人不是從不進宮的嗎?”

“你問我這些,我又去問誰去?我可不明白。只是我只知道一點,大人平素裡極喜歡衣衫齊整,如今這般進宮,瞧著有些風塵僕僕的模樣,想必是剛從哪兒回來,有急事。

許是幫陛下做事去了,你嘴這樣碎,小心問了這許多,被錦衣衛的其他大人們聽見了,你的腦袋可要不保。”

“嗨,不過是同你說幾句閒話,這樣認真。”

如此這般的閒言碎語,在夾道之中也時常顯現,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天穹愈發黑了,彷彿某人湧動的怒火翻滾。

謝不傾進殿的時候,靜悄悄的沒引起任何人注意。

今夜他所著衣裳著實樸素又風塵僕僕,加之他腳步用上了內力輕軟,人又隱在暗處,無人注意到這竟就是昨日權傾朝野的九千歲。

他的目光陰鷙又沉鬱地往高位上一放,正好瞧見那空了的太后鳳位。

小皇帝仍舊一杯接一杯的飲酒,身側的美人也認不出是哪個。

福靈公主不知在何處。

一窩子蠢東西,謝不傾懶怠多看一眼。

他的目光徑直落到鎮國公府的席面上,沒再看任何人。

只瞧見高老夫人等三人身後的那張小小桌案,茶水猶在,此時竟已空無一人。

他的目光立刻往紫衣侯的方向而去,只見紫衣侯仍舊在位上悄悄飲酒,面頰上有幾分酡紅,瞧著有些醉了。

紫衣侯還在,那小兔崽子去哪了?

謝不傾不耐煩極了,轉身便往外走,在殿角瞧見一個鬼鬼祟祟的小太監。

謝不傾的目光不過是往他身上一橫,小太監就嚇破了膽,一下子跪倒在他的腳邊,哆哆嗦嗦地求饒:“大人饒命啊,大人饒命,小的不是有意觸怒大人!小的只是在這等著宮宴散場,瞧瞧有沒有多餘的膳食可帶著些回去,不曾想冒犯了大人。”

這樣無聊的偷雞摸狗,謝不傾從未在意。

他的眉目間漫起戾氣,薄唇微緊:“滾開。”

那小太監卻仍舊如同篩糠一般,跪倒在他的腳邊,擋住了他的所有去路,甚至還大著膽子爬了幾步到他身邊來,一把抓住他的靴子衣襬:“大人……”

“……”

謝不傾說出口的話,從來不說第二遍。

更罔論此時此刻,除了明棠,他誰也不想多見。

他腳尖不過微微一動,那小太監就如同斷線的風箏似的整個倒飛出去。

宮殿之中的元宵宮宴依舊歌舞昇平,而那小太監一下子撞在外頭的漢白玉欄杆上,幾乎撞碎了整個後背,嘔出一口血來。

不必他吩咐,立即有隱在暗處的暗衛將這小太監收拾了去,連漢白玉欄杆上的血都擦得一乾二淨。

謝不傾徑直往後宮而去。

他雖也勉強算是宦官內侍,但如今已不在宮禁之中行走,而今這時候後宮之中正有許多翹首以盼君王寵幸的妃子,便是謝不傾是個閹人,那守門宮人也不敢就這般放他入後宮去。

但謝不傾循著一點淡淡的香氣,極不耐煩地抽出了腰間佩劍。

劍光在夜色下泠然一閃:“滾。”

那些人也不敢攔他,只覺得今日九千歲脾氣比往日還要可怖。

謝不傾飛快地往後宮中去了,不察自己的面色已有些微微的薄紅。

他的怒火比平素裡更加難以壓制,就這般夜闖後宮,嚇得幾位正在外頭行走的妃嬪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