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六斤把福堂安頓好以後,這下家裡就徹底只剩下他自己一個孤家寡人。
他把躺椅搬到院中的桂花樹下,坐在了椅子上,抬頭望著漆黑的夜空,潸然淚下。
曾經多少次,母親帶著自己和弟弟妹妹在樹下玩遊戲,父親就在一旁觀看著他們。
妹妹秀霞特別喜歡玩跳皮筋兒,就在這棵樹下妹妹將皮筋一頭套在樹身上,另一頭套在福堂的小腿上,她一邊跳,母親則在旁邊幫忙打著節拍。
“小皮球架腳踢,馬蓮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曾經讓張六斤感到稀鬆平常的生活場景,這些讓人扭頭即忘的快樂時刻,現在看來卻無比的珍貴,可惜再也回不到過去。
張六斤打算就在這桂花樹下和衣而睡,他不敢回到屋裡的炕上去睡。因為只要他躺在炕上,就會想起和弟弟妹妹躲在被窩裡說悄悄話的回憶。。
張六斤向街坊們打聽有誰知道去省城西安的路要怎麼走,他計劃趁現在氣候較暖,得抓緊時間動身才行。
張六斤記得自己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漢中,七歲那年父親要去漢中採購藥材,張六斤嚷嚷著要跟父親去外面看看,張懷民便帶著兒子去了趟漢中。
鄰居告訴張六斤,他們附近去過西安的應該只有新街的剃頭匠白老三,他過去經常往西安跑。
白老三的確去過西安,他年輕的時候是馬幫的成員,負責從城固往西安用馬匹運輸貨物。後來年紀大了腿腳不夠利索,便回到城固就在新街上靠給人剃頭度日。
張六斤找到白老三跟他打聽去西安的路線:“三伯,咱街上人都說你對去西安的路熟悉,我也準備去哩,我想問下你們過去都是咋走的?”
白老三給張六斤說去西安的路可難走了,他為什麼要去西安。
“不瞞三伯給你說,我屋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我現在只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到西安找我大哥張福林,我想在外面學個手藝。”
“哦,原來是這個意思。”
白老三對張六斤說西安在城固的北邊,出了城固後馬隊一路往北走,先到寶雞出了太白山,經過眉縣、扶風一帶,再走個兩三天就能到達陝西西安了。
張六斤對白老三說的這些地名之前都未曾聽過,他問白老三從這裡過去一趟需要走多長時間?
白老三告訴張六斤,他年輕的時候去西安一趟大概需要二十天的時間。
“秦嶺山特別大,不知道路的話你走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能走出去。那一路上狼蟲虎豹多,有時候還會遇到土匪。你看我這兒……”
為了讓張六斤相信路途的艱辛,白老三伸出自己的右腿,把褲腿從腳踝處一直捲到了膝蓋的地方。
張六斤發現白老三的腿上有條一尺來長的疤痕,彎彎曲曲的,像是條蜈蚣攀趴在了腿上,讓他看的渾身發冷。
“這是馬隊在秦嶺遇到了土匪,我騎著馬土匪攆我的時候馬受驚了,我從馬背上跌了下來,滾到溝裡面去了。當時多虧溝不深,我滾下去的時候被樹杈給擋住了,我才撿了條命,要不然你三伯我早就死在了秦嶺山裡。”
張六斤聽著白老三的回憶,在心裡泛起嘀咕:“原來去西安一路上這麼危險。”
白老三語重心長地對張六斤說:“福慶,伯知道你現在生活的比較艱苦,伯勸你不得已情況下不要去,就留在城固,這條路真的不好走。”
“三伯,我為了去西安把我妹子跟弟弟都託付給別人了,呆在家裡也沒有事可以做,我已經想好了找我我大哥後在外面好好學個手藝,到時候再回來把我妹子跟兄弟接回來。”
張六斤語氣堅定,表示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他也定要闖一闖。
“唉,好娃哩。那伯就替你想想辦法,我有個徒弟現在還在馬幫裡幹事,我問問他啥時去西安的時候看能不能把你捎上。”
白老三說的這個徒弟名叫劉玉霆,是白老三跑馬幫時認他做了師父。
劉玉霆因為常年在戶外奔波,渾身的腱子肉,面板被太陽曬成了小麥色。他唯獨有個遺憾,就是自己個子不高,穿上鞋才剛過一米六,熟悉他的人都喊他外號:劉點點。
白老三受張六斤的委託,他找到劉玉霆把事情經過跟劉玉霆描述了一遍。
“張懷民的小子求我幫忙,娃想到西安尋他大哥去。這一路翻山越嶺的他一個碎娃娃不可能過去,他爸張懷民過去給咱馬幫很多人看過病,你爸骨折那回就是人家懷民給看好的,你下次去西安的時候把娃給捎上,就當還他爸當年的人情。”
劉玉霆聽完白老三的話顯得有些為難,他對白老三說道:“師父,那還是個碎娃麼。你知道馬幫的規矩,人家不養閒人。再說這一路上人家娃萬一出點兒事啥事,這算你的還是算我的?”
白老三聽出劉玉霆是不打算幫自己這個忙,剛才還和顏悅色的白老三頓時變了臉色,他指著徒弟劉玉霆的臉說道:“劉點點,你爸把你送到馬幫的時候,你驢日站起來還沒有騾子高,叫你扛個麻包差點把你稀屎給憋出來了。咋?現在我求你辦點兒事,看你喔球式子樣子。”
劉玉霆最怕白老三罵自己,他連忙讓對方打住。
“唉,師父你急啥嘛,我又沒說不幫人家娃,我話還沒說完哩你上來就給我來了一頓,我的意思是……”
白老三斜楞著徒弟,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你意思是啥?你的意思不就是怕帶個累贅麼,就你驢日的這些花花腸子看我是知不道還是咋地?”
劉玉霆被白老三說穿了自己的小心思,他尷尬的笑了笑。
“你笑個屁哩,人家娃還在屋裡等我訊息呢。你就給個痛快話,這事行還是不行?”
“行行行!你不是我師父,你是我親達,你說的話娃敢不聽麼?”
最後劉玉霆答應白老三,過幾天后有批貨剛好要運到西安,到時他可以帶著張六斤跟隨馬幫的隊伍一塊兒過去。
“算你狗日的有良心。”
臨行前張六斤去了趟西原公,他要和二姐秀芹打聲招呼。
“姐,我打算到西安找福林哥去了。”
短短兩年的光景秀芹憔悴了許多,她眼窩深陷,兩鬢的頭髮已經全部花白,張六斤握著二姐的手,發現手背的褶皺比過去增添了許多。
“你把摔娃跟小女都安頓好了麼?”
“嗯,家裡都安頓好了,姐不用操心,你把自己的身體照顧好就行。”
秀芹知道弟弟負擔重,原本還想打算把秀霞和福堂接到自己家裡,但隨著丈夫文廣和長子紀元的相繼離世,秀芹自己的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真可謂是有心無力。
“姐沒有能力幫你,家裡也是一攤子汪淚事兒,你姐夫走了,紀元又沒了。”
秀芹說著又禁不住想起難過事,掩面哭泣。
張六斤勸慰二姐對她說道:“沒事。爸以前教育咱,說啥事兒都會過去的,度過去了就是好年景。”
秀芹掏出個花布包袱,裡面有二十幾枚銅錢,說要送給弟弟路上當作盤纏。
“這些錢你拿著,多餘的姐也沒有,你路上一定要小心,找到福林哥後把家裡的事情跟他學學,興許他有辦法幫助你。”
秀芹想留張六斤在家吃完飯再回去,張六斤告訴二姐馬幫的人隨時可能會動身,他不能在二姐家多逗留,要儘快趕回縣城裡去。
張六斤走後,秀芹在屋子裡整理東西。當她掀開枕頭時才發現自己送給弟弟的二十幾枚銅錢被他給原封不動,整整齊齊的碼放在枕頭下面。
“唉,這娃!咋跟我爸過去一樣,犟的要死。”
算算日子,估計也就這一半天要出發,張六斤最後還要去和父母說一聲。
在街上買了幾根蠟燭和些香紙,張六斤又帶上點心之類的供品,來到了張懷民和劉氏的墳前。
“爸、媽。我來看你們了。”
張六斤對著父母的墳前連磕三個頭,跪在地上說道:“我要去西安找我大哥了,我知道你們肯定會怪我沒有本事,不能把小女和摔娃留在身邊,我是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如果父母泉下有知希望能夠原諒我,保佑我順利到達西安,保佑小女和摔娃在家平安長大。”
墳頭上的草被疾風吹過,使勁兒地來回搖擺著。
張六斤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又一顆的滴落在土地上。他對著父母的墳頭久久一拜,直到蠟燭被風熄滅後才站起身來。
兩天後劉玉霆來找到師父白老三,對他說主家已經將貨備齊,讓師父通知張六斤可以出發了。
張六斤把家裡最後僅有的幾枚銀元和一些零散的銅錢用布包裹好,放在自己最貼身的口袋裡面,又給自己準備了些乾糧。
出門前張六斤回頭再看看家裡,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去以後是否還能回來,這裡畢竟是他從小到大生活過得地方,要說心裡不捨那是肯定的。
“應該沒有啥了。”
他自言自語地說著話,張六斤把院門拉上,用那把大鎖將門閂牢牢鎖住。
街坊鄰居中有曾經和張懷民夫婦關係要好的住戶得知張六斤要出遠門的訊息,都自發地聚集在張六斤家門口,準備送送張六斤。
“六斤娃。”
對門的老鄭叔兩口子把幾張烙好的餅用油紙包裹著遞給張六斤,對他說道:“這是你姨昨天晚上給你烙的饃,你帶著在路上吃。”
張六斤聲音哽咽,他對老鄭叔兩口子鞠了個躬,說道:“謝謝鄭叔跟姨姨。”
街口的黃老伯遞給張六斤幾枚銅錢,對他說:“娃,路上遠,你要小心,早去早回。”
張六斤知道黃老伯家庭條件差,這幾枚銅錢對他來說也是來之不易,他怎麼都不肯收黃老伯遞來的錢。
“娃,你不要嫌少。過去你爸給我看病很多次都沒收過收錢,還白讓我拿藥。你要是不要,伯這張老臉就沒處擱了。”
張六斤怕自己再推辭會傷了黃老伯的心意,他把錢接了過來,想對黃伯伯說些什麼,可是嘴角抖動得厲害,只能默默無語。
陸續還有些街坊鄰居都上前和張六斤打招呼,叮囑他一定要路上小心,張六斤也和他們一一做了道別。
張六斤走到了新街口那座熟悉的鐘樓下面,他回頭看到街坊們還站在原地目送自己,張六斤衝著他們笑笑,揮手示意讓他們回去,然後獨自一人轉身離去。
這一年,十七歲的張六斤告別家鄉,告別親人,離開了生他養他十七年之久的故鄉,踏上了前途未知的道路。
他既無法割捨,又無從選擇。
張六斤在日記中是這樣回憶道:
那個年頭兵荒馬亂,土匪軍閥橫行,一般人都不敢輕易出遠門。雖然我跟著馬幫的人一路上風餐露宿,翻山越嶺,基本上沒有遇到過很大的危險,可是我還是不敢確定自己能不能成功到達西安。
本來從城固到西安是有大路可以走,但是沿路會有兵痞或者是警察收大筆的過路費,馬幫為了省錢,帶著我們走的路線幾乎全部都是深山裡面的小路。
我記當時越往北走,秦嶺山裡的氣溫就越低,我穿的布鞋底子已經磨爛,為了走路我用一根麻繩把鞋捆在腳背上,可是到了晚上會把人凍得直哆嗦,手腳冰涼冰涼的,腳底板還起了水泡,磨得人特別疼。
因為我不屬於人家馬幫的一份子,只是看在玉霆哥的面子上人家帶著我一路同行而已,所以我不能在馬幫的鍋裡舀飯吃。
遇到有人居住的村子,我會花點兒錢讓人家給我些剩飯或者饅頭,有時為了省錢甚至把臉面放下,求人家施捨我一點兒。
就這樣,大概花了二十多天時間才終於到了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