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像是一頭野驢,跑起來就沒個停。”
張六斤記不起自己在哪裡聽別人說過這句話,反正他自己很有感觸。早上照鏡子時張六斤發現自己兩鬢幾乎已經看不到黑髮,曾經頭頂上茂密的長髮也開始逐漸退化,已經能清楚地看到頭皮。
過去張六斤只要發現自己頭上有白髮,都會讓惠珍或者兩個姑娘幫自己拔掉,隨著白頭髮的愈來愈多,他也放棄了這個念頭。
惠珍蒼老了許多,並且還患上了風溼病,只要遇到颳風下雨的天氣就喊叫自己難受。張六斤找來白酒用火點燃,將白酒敷在惠珍腿部關節處用手使勁兒來回按摩,直到酒精被面板完全吸收後方才停下。
兒子邠志已經在邠縣高階中學讀書,他說自己要搬到學校宿舍是為了體驗集體生活。張六斤和惠珍一開始堅決不同意,他們生怕兒子出去又和同學打架。怎奈邠志一天到晚纏著父母並保證自己再也不會和別人打架,張六斤和惠珍拗不過他只好同意了兒子的請求。
惠珍發現張六斤現在的脾氣相比之前變得古怪了許多,沒有年輕時性格那麼溫柔。張六斤經常在家發脾氣,尤其是他和兒子邠志之間的父子的關係異常緊張。
邠志的性格乖張、外向,喜歡嘗試新鮮事物,張六斤又是個相對比較保守的性格,父子二人經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得不可開交。
惠珍夾在他們父子中間有苦難言,既不能數落丈夫的不是,又無法勸說兒子收斂,於是只能獨自一人暗自抹淚,好在她還有三個姑娘在身邊能給自己起到緩解的作用。
二女兒邠菡和三女兒邠潤現分別就讀於邠縣中學和第二小學,姐妹倆每天放學後會陪著母親說說學校裡發生的事情,讓惠珍的心情能夠稍微緩和一些。
“媽,我大姐給家裡來信了。”
邠菡和妹妹放學回家後,手裡舉著個信封,告訴母親是大姐張邠蕊寄來的。
“快給媽念念,你大姐都說了些啥。”
邠菡把信封拆開,掏出裡面的信紙開口唸道:“爸、媽,見信好。你們的身體現在咋樣,我媽的腰腿疼是否有所緩解。上回我爸託人給我帶的衣服已經收到,可是現在懷孕期間我暫時穿不了,等我生娃後再穿……”
邠蕊從中專學校畢業後剛好遇到當地銀行招工,邠蕊透過了銀行的面試,正式成為銀行的工作人員。
在工作期間她結識了寶雞機床廠的一名工人,小夥子長得濃眉大眼,相貌堂堂,一打聽對方的老家居然和邠縣緊挨著。兩人日久生情,於是在旁人的撮合下邠蕊和小夥結成了夫妻。
因為工作的緣故,邠蕊沒辦法經常回家探望父母,於是乎書信便成了她和孃家唯一的溝通渠道。
在信裡邠蕊告訴父母一個重要訊息,那就是她即將生產,張六斤和惠珍快要當外公外婆了。
“我姐要生了。”
邠菡唸完信後,將這一重大訊息告知了母親。
“唉,你看你姐這娃差不差勁,自己都快要生了才寫信告訴我跟你達,心咋這麼大的呀。”
當晚等張六斤回家後,惠珍第一時間就把這個好訊息與張六斤進行傳達。
“蕊蕊信上說快要生了,你這老傢伙要當娃她外爺了。”
張六斤聞言自然也是十分高興,他問惠珍邠蕊有沒有在信上說具體生產的日子。
“那倒沒有說,蕊蕊光說是還有一週左右,按照信在路上走的時間算,應該已經生了。”
又是一年的春節,今年不同於以往,張六斤家裡迎來了第三代新生命。
邠蕊和丈夫楊乾坤抱著剛滿一歲的兒子楊曉希在大年二十八這天坐車回到了邠縣孃家。
“快來快來,讓他外爺把外孫抱抱。”
惠珍滿面笑容地招呼張六斤過來抱抱自己的外孫,張六斤接過小外孫抱在自己懷裡,左看右看,喜歡的不行。
“娃這眼睛像我蕊蕊,鼻子跟嘴像他爸。”
因為家裡有了邠蕊夫妻二人的幫忙,再加上惠珍和邠菡的協助,今年張六斤終於可以自由享受現成的年夜飯,再也不用他親自下廚幹活。
“叫外爺。”
張六斤抱著大外孫坐在院中的躺椅上,看著眾人忙碌的身影,他在教外孫學說話。
外孫剛學會叫人的時間還不長,張六斤耐心的教導幾遍後孩子終於開口叫了聲外公。這把張六斤高興的差點沒從椅子上蹦起來,他抱起外孫就往外面走去。
“爸,你幹啥去呀,馬上飯就好了。”
女兒邠蕊看到父親抱著兒子要出門,連忙叫住他不讓他出去,說有什麼事情等吃完飯後再說。
張六斤顧不上吃飯,他對邠蕊說自己抱著孩子在外面溜達一圈就回來。
“老張,你抱的是誰家的娃,長得心疼的很麼。”
街坊鄰居看到張六斤懷裡抱著名嬰兒,紛紛湊上前詢問這是誰家的孩子。
“這是我蕊蕊的娃,我大外孫,娃第一次回來。”
幾個和張六斤同齡的熟人得知是邠蕊的孩子,不禁感嘆著說道:“好我爺哩,要不說咱這些人都老了。連人家蕊蕊現在都有娃了,老張這人有福。”
張六斤聽到街坊鄰居們恭維著自己,他只是嘿嘿嘿地笑著。
家裡飯做好了,全家人左等右等不見張六斤回來,大家都不好動筷子,於是惠珍派邠菡出去尋找父親。
“爸,飯做好了,我媽等你回去吃飯哩。”
張六斤本來還想和鄰居們聊上一會兒,可看到女兒來催自己就對鄰居們說:“不諞了,跟我外孫回家吃飯嘍。”
張六斤抱著孩子回家後發現多日不見的兒子邠志也和其他人一起坐在飯桌前等待自己,剛才還笑嘻嘻的模樣瞬間有了變化。
“這不是張先生麼,你咋捨得回我這爛屋子的。”
邠志今年虛歲十九,個頭已經長到一米八。他體型壯碩,時常穿著件軍綠色外套,留著標準的學生髮型。比父親張六斤高出半個腦袋,是張六斤家人裡個頭最高的那個。
他現在擔任邠高的學生會副主席,經常帶領同學們四處串聯,在縣城周邊張貼標語,散發傳單,並組織人員登臺演講。
張六斤之所以和兒子關係不對付,是源於半年前的一次徵兵工作。
邠志因為良好的體魄被前來邠縣招收飛行員的部隊看上,就在最後一關家訪時出現了紕漏。
當時部隊的規定是家裡獨子的人不能報名參軍,邠志從小立志想當一名飛行員,他對部隊領導謊稱自己下面還有個弟弟,並拉來隔壁霍叔家的兒子說這就是自己的二弟。
張六斤不知道這個事情,當部隊領導來家裡探訪時,在詢問到家裡幾口人時張六斤對部隊領導說家裡就他和妻子還有一個兒子另外四個都是姑娘。
當邠志還在做著當飛行員的夢時,沒想到被父親給說漏了嘴,這下當兵的夢想徹底破滅。為此邠志和張六斤有將近半年的時間不說話,即使在街上面對面走過父子二人也如同路人般擦肩而過。
“哎呀爸,你不要一看見我伸手想打,張嘴就想罵的。我又不是走歪門邪道的人,當兵的事讓你給攪和了我也沒有說啥嘛。”
邠志說完就不搭理父親,他從大姐懷裡把孩子抱過來逗著小外甥玩耍。
女婿楊乾坤和邠蕊夫妻倆看到形勢不對,連忙端起酒杯對張六斤和惠珍說道:“爸,媽,我兩口子帶上娃祝你二老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惠珍不會喝酒,全部由張六斤代飲。惠珍說全家人難得聚在一起,今天不要提不愉快的事情。
邠志和姐夫楊乾坤性格比較投機,兩人喝了些酒後話語逐漸多了起來。
“我聽咱爸說你現在是啥長征隊的領導,人前人後威風八面,連學校老師見了你都要先問好。”
姐夫楊乾坤說的“長征隊”是特殊時期的產物,它由全縣中學生紅衛兵組成,他們的著裝和邠志一樣均為綠色軍裝,佩帶紅袖章,北上、南下、東進、西征,掀起“大串聯”高潮。
整個邠縣當時登記在冊的“長征隊”有數十個,邠志是這些“長征隊”其中一支隊伍中的大隊長。
邠志喝酒上臉,他和姐夫幾杯酒下肚後臉色緋紅,說話時口齒也有些不利索。
“乾坤哥,不是我跟你吹牛,現在長武、旬邑一帶的學生串聯到邠縣都投靠到我下面,我們計劃等明年開春後到北京在天安門廣場接受毛主席的檢閱。”
邠志還告訴姐夫,上半年在全縣所有學校掀起的“教師集訓會”,就是紅衛兵帶人從教師隊伍中“查黑線”、“挖黑幫”,找“資產階級代理人”,有上百名教師被打成了反革命和右派分子,其中有幾名教師擔心自己的“黑歷史”被人翻出來,躲進學生宿舍服毒自盡。
張六斤聽著兒子嘴上不把門,越說越不像話。他忍不住訓斥道:“你們這些娃娃都懂個屁,你們有啥證據把老師們打成反革命分子。一個個都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東西,不分青紅皂白隨意冤枉好人。”
邠志看到父親當著全家人的面教育自己,臉上有些掛不住顏色,加上酒勁這會兒也剛上來,直接對著父親頂了回去。
“爸,不是我說你,就你剛才這些話讓外面人聽見了絕對會給你扣上個同情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言語上同情他們就等同於是反革命分子。我現在是長征隊隊長,你剛才的話我就當沒有聽見,以後不要再胡說了。”
邠志生怕父親在外面亂講話影響到自己,他甚至找到個絕佳反駁父親的理由。
“你過去經常給我講你外甥張仁俊的事蹟,說張仁俊年輕的時候也是到處宣傳革命思想,組織群眾鬥地主、打土豪,我現在乾的事跟張仁俊是一樣的,咋到你嘴裡就成了諞閒傳。”
張六斤發現兒子說話一套一套,竟還將自己外甥張仁俊的歷史給生搬硬套上去,他將筷子“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
“再不羞你先人了,你還跟人家張仁俊比哩。張仁俊鬥地主、開倉放糧是為了解放窮人的行為。你看看你們這些二桿子貨乾的都是些啥壞事,不是打教師,就是批鬥老同志,社會就是你們這些人給弄亂的。”
惠珍看到父子二人說話的火氣越來越大,甚至到了快要動手的地步,連忙出面阻止。
“行了行了,大過年的說這些喪氣話幹啥,邠志你達說你兩句你聽著就行,你這娃咋還越說越不像話。”
邠志氣呼呼地站了起來,他抓起自己的挎包撂下句“我不吃了”便出門而去。邠蕊兩口還想攔住邠志,讓他給父親道個歉,被張六斤給制止。
“你讓他往外死,死到外面,以後再也不要進我這門。”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邠菡、邠潤還有邠雨幾人低著頭不敢發出丁點兒聲音。原本一場熱鬧、溫馨的家宴被父子二人整了這麼一出,大家頓時都失去了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