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九四三年,自“七七事變”後的第六個年頭,對廣大中國軍民而言這一年總算盼來了好的訊息。
日軍因為戰略資源和兵力的日漸肘襟,開始從原先的主動進攻變為戰略防守,中國部隊也從原來的被動防守轉而進入主動進攻。
四二年年底,日本海軍航空母艦艦載飛機和潛艇突然襲擊了美國海軍太平洋艦隊在夏威夷基地珍珠港以及美國陸軍和海軍在瓦胡島上的飛機場,太平洋戰爭由此爆發。
“過去美國一直在邊上袖手旁觀看著日本人打咱們,現在終於輪到他們自己捱打了,這下知道疼了,所以才不得不親自下場跟日本發動戰爭。”
張六斤聽到戰友給自己講關於戰爭的最新態勢,他心裡也感到十分高興,這場戰爭終於盼來了曙光,應該用不了多久便會結束。
張六斤所在的大部隊轉移後,邠縣只留下少部分的國民黨軍隊駐紮,他們知道張六斤的情況,所以偶爾會派人來看望張六斤。
“福慶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張六斤把戰友送到了門外,他回頭看到惠珍站在他身後表情有些複雜,張六斤問惠珍怎麼了。惠珍說沒有什麼,她就是想問問張六斤還有沒有要洗的衣物。
“我一個大男人咋能成天讓你幫我洗衣服,這也太不像話了。”
張六斤告訴惠珍他已經痊癒,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
惠珍對張六斤說反正她都要洗家裡的衣服,多一件少一件都是無所謂的事情,讓張六斤不用和自己客氣。
張六斤本來還想堅持,可是他發現惠珍居然直接去自己窯洞將還沒來得及洗的髒衣服已經給抱了出來,他只好答應惠珍的幫助。
不過張六斤並沒有在一旁垂手看著,他幫惠珍將水缸裡的水倒進木盆,又給她搬來把椅子讓她坐著。
經過張六斤生病那段時間和強老漢家人的相處,他愈發感覺到這家人從骨子裡透出的善良和淳樸,他們之間的感情也越來越好。
張六斤沒有忘記自己在病中惠珍對他的照顧,張六斤知道惠珍喜歡吃油炸食品諸如炸麻花和油糕一類的東西,於是他經常趁著去縣城辦事的時候給惠珍買些零食帶回來送給她。
“福慶哥。”
“咋了惠珍?”
“我達說你病好了後估計就要回部隊,我想問你你打算啥時候去找你戰友?”
“嗯?”
張六斤沒有直接回答惠珍的問題,因為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對方。
部隊臨開拔前長官明確告訴過他,讓他病情穩定後立即歸隊,張六斤也當即表態等自己恢復後一定會按時前往部隊報到。
在張六斤生病的這段期間他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換在過去這件事想都不用去想,作為軍人張六斤從未違抗過上峰命令,可是他現在居然有些猶豫了。
張六斤是個無黨派、無明確政治信仰的年輕人。當初參軍是因為自己流落街頭,被部隊當成流民抓了壯丁。當兵後他曾親眼看到過日軍殘忍殺害中國軍民的場景,他和全天下的有志青年一樣只是想把日本人趕出中國,讓老百姓能有安穩的生活。
想起在部隊這兩年時間裡自己目睹了許許多多國軍將士為了保家衛國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同時他也看到很多高層長官剋扣士兵糧餉,夥同地方官商哄抬物價倒賣物資,中飽私囊的不恥勾當。
張六斤第一次對繼續參軍這件事情出現了動搖的想法。
去年冬天大雪封山部隊沒有糧食,戰士們抱怨吃不飽飯進而造成之後的部隊搶糧事件。可是團部的幾位長官卻仍然每天大魚大肉,從未間斷過。
張六斤曾親眼看到當地鄉紳給團長林子棟送錢送女人,林子棟把鄉紳送來的錢財據為己有,即使部隊糧倉已經見底,他也沒有打算用這些錢從鄉紳手裡換些糧食出來。
這樣的軍隊不是張六斤嚮往的去處,他倒是很羨慕共產黨的部隊,因為他們真正落實了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崇高理念。
惠珍見張六斤低著頭沒有回答自己,她不知道張六斤是因為沒有聽見,還是不想回答自己,於是再次問道:“福慶哥,你是不是真的要找你原來的部隊去了?”
“啊?”
張六斤被惠珍的問話打斷了思考,他回過神問了句他自己也不知道從哪裡想到的話:“咱晚上吃啥?”
惠珍滿心期待地盼張六斤給自己句準話,沒想到等了半天等來這麼句回答。
她把正揉搓的衣服往盆裡一摔,對張六斤說道:“吃個屁,餓死算了。”
說完後惠珍就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進去後還把房門重重地給關上。
“莫名其妙。”
張六斤不清楚自己哪裡得罪了惠珍,上一秒她還和自己有說有笑,下一刻就生氣離去。
想不通就懶得再去想,張六斤自己坐到了惠珍剛剛坐過的那把椅子上,他打算自己洗完這滿滿的一盆衣物。
晚上張六斤躺在炕上睡不著覺,他在心裡反覆地問自己:“回還是不回?這是個問題。”
張六斤還在想白天惠珍問他的問題。
要說張六斤和部隊沒有丁點兒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在新兵連時張六斤結識了臭蛋、李建平、趙德全和羅小天這些好兄弟,同時又遇到董家浩和劉愛玲這兩位醫術上的領路人,沒有他們就不可能有張六斤的今天。
到了邠縣後身邊都是些陌生人,過去那些戰友一個個都離他遠去,張六斤不知道自己回去的意義是什麼。
第二天中午,張六斤被強老漢叫到廚房裡和他們一起吃午飯。惠珍看到張六斤進來了便端起碗對母親說:“媽,我回房吃了。”
說完她便轉身離去,氣的強老漢把筷子往餐桌上一摔說道:“這女子一點哈數都沒有,見人來了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強老漢埋怨老伴把惠珍寵溺的不知禮數,惠珍母親反駁說:“啥叫我慣的?你平時在你女子面前屁都不敢放一個,現在可怪我把娃慣的,我啥時教她見人不打招呼了?”
張六斤看到老兩口當著自己的面兒鬥起了嘴,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只能尷尬地陪笑說不妨事。
張六斤心裡很納悶兒,他發現惠珍最近對待自己的態度有些奇怪,經常在他面前耍小性子。有時候張六斤明明感覺惠珍有話想問自己,可是當他詢問對方時,惠珍又說沒有事情,隨便找個藉口就把話頭給繞了過去。
吃完飯強老漢坐在椅子上抽起了旱菸,張六斤坐在他邊上抱著雙手也不說話,二人就這麼沉默地乾坐著。
“這個福慶呀,叔有個話想問你,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叔有話就說麼,咱們都這麼熟了,還有啥不好講的。”
強老漢問張六斤,他後面是如何打算的?是繼續住在自己家裡,還是收拾東西去找他原來的部隊。
張六斤聽到強老漢原來問的是這個,他剛想開口說話發現惠珍的母親也在廚房往外探著腦袋悄悄地觀察自己,他覺得這場面有些好笑。
“哦,這事惠珍昨天還問我了,我還沒想好。咋了叔,是不是不想讓我在家裡住了,要是不願意讓我住,我今天就搬走。”
張六斤當然不是這麼認為的,他只是想和強老漢開個玩笑。
“哎,看你這娃,這話說的。我跟你姨啥時叫你走了,我們盼不得你在家住一輩子。”
“哦。”
張六斤回應了一聲,然後就沒有話了。強老漢看張六斤不說話,他也只好繼續抽著旱菸。
惠珍母親端著洗碗水潑在了院子中間,她從老伴身邊經過時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了句:“一天到晚就知道抽菸,遇到正事嘴就像叫泥給糊上了,連個響屁都放不出來。”
這下好了,張六斤發現這家人今天的行為都不正常,他問強老漢是不是自己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他讓強老漢有什麼話就直說,現在這個樣子他感到有些難受。
強老漢把手裡的紙菸熄滅了,他覺得有些話還是當面說清楚比較妥當,成與不成就看緣分了。
“福慶,那叔就直說了。我跟你姨就惠珍這麼一個娃,今年十七了還沒給人。你姨跟我商量過,我倆都覺得你娃是個好人又沒成家,所以說看能有機會的話,咱們兩家人變成一家人,把惠珍給你當媳婦。”
“啊?”
強老漢的話音未落,張六斤就驚訝地叫出聲來。他想到強老漢可能是有事要求於自己,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對方居然是想把姑娘嫁給自己。
強老漢清楚張六斤聽到後心裡是如何打算的,他繼續說道:“你家舵人去世的早,你自己從小就在外面漂著,在邠縣也沒個親戚六人,所以我跟你姨就不打算按當地的風俗託媒人提親,當你面把話說清,行就行,不行也無所謂。”
就在強老漢和張六斤聊天的空當,躲在窯洞裡的惠珍並沒有閒著。她把耳朵貼在門縫處偷偷地聽著父親是如何對張六斤說的,當聽到自己父親對張六斤說成與不成都無所謂的時候,她氣的直跺腳。
“啥叫無所謂嘛,我達會不會說話。”
強老漢覺得今天自己總算是硬氣了一把,把心裡話給說了出來,頓時感到輕鬆愉悅。
“當然我也知道,惠珍嫁給你是我強家高攀了,你是軍官,我跟你姨就是地道的農民,惠珍也沒有念過書,沒文化。”
提起自家不識字的閨女,剛才還自覺有些底氣的強老漢又變得失去了自信。
話說的如此明顯,張六斤這下全都明白了。難怪強老漢家裡人最近總是奇奇怪怪的,原來癥結發生在這裡。
強老漢看張六斤沒有回應,以為自己的話讓對方感到為難,於是他站起身拍拍張六斤的肩膀說道:“福慶,你不要為難,這事本身就是要你情我願的,我老漢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事就是這麼個事,你自己考慮考慮。你要是不願意,就當叔啥都沒說,咱還跟以前一樣相處就行。”
說完強老漢打算回屋,張六斤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問道:“老強叔,這事是你跟我姨的意思還是惠珍的意思,惠珍知道這個事情不?”
強老漢看到張六斤的表情,他覺得有些門道,於是大聲對張六斤說:“看你說的,我倆又不是賣女子,她咋能不知道呢?一天到晚在我跟你姨面前說她福慶哥咋樣咋樣,福慶哥人這麼好那麼好的,我聽得耳朵都磨下繭子了。”
“哐當”一聲,窯洞的門被惠珍用腳給踹了開來。張六斤看到惠珍滿臉通紅,她跳著腳對強老漢嚷道“達,你一天到晚胡說啥哩,我啥時提過他了。”
“哈哈哈哈……”
強老漢和在廚房的惠珍母親同時笑出了聲,張六斤也笑了,惠珍看到大家都在笑自己,她捂著臉從院子裡跑了出去。
“福慶,你還愣在這兒幹啥,你媳婦兒都要跑了,還不趕緊攆去?”
傍晚的夕陽甚是好看,金紅色的雲朵像條綢帶掛在天邊,張六斤和惠珍在山頂上散著步子。張六斤發現惠珍有些走不動了,他伸出手拉起惠珍的右手,惠珍像是觸電般的急忙想縮回自己的右手,可是被張六斤的手給死死拉住,再也不想鬆開。
看到一處凸起的土堆,張六斤拉著惠珍的手走了過去,二人坐在土堆上一同看著夕陽。
“福慶哥,你真的不回去了麼?”
惠珍和張六斤坐在一塊兒石頭上看著夕陽,她還是不敢相信張六斤能為了自己留在這個窮山溝裡。
張六斤用手輕輕撫摸著惠珍的腦袋對她說:“不回了!給我當團長我也不回了。我給部隊領導寫封信就說自己的病還沒有痊癒,即使好了後也可能成為個廢人。以後我就呆在邠縣,哪兒也不去。”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天邊的月亮逐漸明亮起來。惠珍的腦袋靠在了張六斤厚實的肩膀上,看著皎潔的圓月,她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