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毛是吹鼓手頭子,而且是專門擋白事的吹鼓手頭子。大頭不知道我為啥這麼說,就瞪著他那兩隻牛蛋眼,一臉好奇的看著我。
我是在給郭大毛的軲轆打氣時,看到他車裡放著一張萬寶山曲藝團的內部通行證,旁邊還放著他的工作證。
單位:萬寶山曲藝團
職務:常務副團長
萬寶山是公墓,萬寶山曲藝團不就是專門擋白事的吹鼓手班子嗎?
我說他怎麼打扮的像個二流子,原來是搞藝術的。這就對了,搞藝術的都喜歡把自己鼓搗成二流子的造型,以彰顯自己與正常人的不同。
大頭不解:“吹鼓手不是紅白喜事都接嗎,專門擋白事還不得餓死啊?”
他沒文化,見識少,能問出這樣的問題,我一點都不奇怪。這是啥地方?這是京城,有上千萬人口的大城市,你以為是咱河東鎮那個小地方啊?
你知道這個城市每天有多少人生,多少人死嗎?說句不好聽的,連死人都得排著隊,聽說醫院門口那些專門拉死人的麵包車,比拉活人賺的還多。
我心裡不由得開始佩服郭大毛,別看他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卻比我們有見識。這年頭,死人的錢比活人的錢好賺,怪不得他能開上寶馬車,怪不得他是有錢人。
大頭聽我說郭大毛是專門掙死人錢的,趕緊把郭大毛給他的十塊錢從腰包裡抽了出來,一把塞進我的手裡,說:“這錢給你吧,中午吃麵條的時候你替我付賬就行。”
沒文化真可怕,郭大毛是賺死人錢的,不代表他錢包裡的錢都是死人給的,你見過死人還能自己花錢嗎?
即便是郭大毛今天就出車禍,被撞死了,咱們手裡這十塊錢,也是他活著的時候給咱們的,也是活人的錢。
那天上午,我給牛大頭掰扯了一上午,中午就在衚衕裡找了一家麵館,用郭大毛給我們的二十塊錢,買了兩碗西紅柿雞蛋麵。大頭看著麵館老闆高高興興的收下錢,心裡才算踏實了下來。
牛大頭!從小到大,燒香磕頭的事幹多了,腰桿就直不起來,對那些所謂的神神鬼鬼,有一種刻在骨子裡的恐懼。
暫且不說這世上有沒有鬼神,即便是有,你見過神害人嗎?你見過鬼害人嗎?你見過死人從墳堆裡爬出來害人嗎?反正我是沒見過,一次都沒見過,我只見過人欺人、人害人。
我從來不怕所謂的鬼神,更不會怕死人,我害怕的是我們村大隊的幹部,以及派出所的警察。這是源自兒時的記憶,也是刻在骨子裡的恐懼,用現在的話說,叫心理創傷。
我親眼看到村裡的幹部把小三兒家的糧食都拉到了大隊部,連他家唯一的一床破被窩也都捲走了,土坯子壘成的炕上,只剩下一張因為年深日久而包了漿的破竹蓆。
我親眼看到派出所的人把小三兒的爹銬起來,像抓牲口一樣抓走,可憐了那個精壯的漢子,在派出所關了幾天,再回來時,就像換了個人。
不僅身體看上去病怏怏的,精神上還出了毛病,只要一聽到警車響,或是誰在無意間說到派出所,嚇的他直往床底下鑽,比見了鬼還恐怖。
還有小三兒的娘,原本是個極其潑辣的娘們,一口氣給小三兒他爹生了三個小子兩個閨女,只是被大隊和鄉里的幹部,拉到鄉衛生院做了個手術,就丟了半條命,再也沒了往日的那股潑辣勁兒。
那年冬天,小三兒一家子連個被窩都沒有,他爹背來一大堆麥秸堆在炕上,他們一家子每天晚上就鑽進麥秸堆裡睡。
我清清楚楚的記得,他爹在上凍前,拉著排子車去地裡撿拾紅薯蔓,曬乾了磨成面,他娘就把這些餵豬用的東西,蒸成一鍋鍋黑黢黢的窩窩頭,這便是他們一家子的三餐口糧。
小三兒是我兒時最要好的夥伴,我對他家的遭遇記憶非常深刻,以至於後面的很多年,經常會因為做夢夢到了我們村的大隊幹部、或者派出所的人、再或者是計生辦的那些人,就會被嚇醒,嚇出一身冷汗。
我就像小三兒他爹一樣,也落下了病根,我天不怕、地不怕、神不怕、鬼不怕,唯獨怕穿制服的,在我看來,他們比那些神神鬼鬼的可怕多了。
大頭知道我這個毛病,經常會在不經意間喊一句:“城管來了!”
我就被嚇得落荒而逃,有時候,能把屁股下面的三輪車蹬的飛起來。快要跑進衚衕裡時,我覺得不對勁,於是就回頭看,只見大頭還傻乎乎的待在原地,露出他那憨憨的笑容。
牛大頭,大頭牛,你就算只上到三年級,也應該學過《狼來了》那篇文章吧?你經常這樣喊,萬一哪天真有城管的來抓咱們,跑都跑不及。
我一次又一次的給大頭講這個道理,他卻是滿不在乎:“怕個球啊,都是人,都是兩個肩膀扛個腦袋,大不了和他們拼命,咱們光腳的還怕穿鞋的?”
好吧!大頭這一點比我強,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我當初才要硬拉著他一起來京城混。
大頭的腦子雖然不靈光,卻長得人高馬大,有一股子力氣,能獨自扛起一百多斤的麻袋,直接裝到拖拉機上。
有力氣,幹活就猛,打架也猛,他一個人能把四個小混混打的哭爹喊娘。我們能在這橫七豎八的衚衕裡站住腳,穩穩的佔住這一片地盤,可以說,全仰仗著大頭的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