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神把沈秋分的神色變化看在眼中。
沒有勸沈秋分得饒人處且饒人,也沒有勸他要如何如何大度。
在蠱神看來,少年就應該有朝氣,有活力,敢於對命運說不。
既然覺得沒人能左右他的命運,那麼就應該去找到那個人,問一問他,為什麼。
沈秋分很快收斂起自己戾氣,平復心情,抱拳歉意道:“前輩見笑了。”
蠱神擺弄著用藤蔓紮起的長髮,笑容和善道:“人之常情,換做是我的身體被人動了手腳,我得知真相後,可能比你還暴躁。”
沈秋分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蠱神沒再說話,緩緩起身,雙手附後,眼神複雜,一點一點環視起四周的山川草木。
最後她仰頭望著天幕之上那一輪皎月,細語呢喃。
“大美人間,等我萬萬年,不可辜負。”
沈秋分驚訝的發現,這位活了近萬年的蠱神。
她的臉上,滿是淒涼。
即使心中還有很多問題想問,沈秋分還是識趣的沒有打擾蠱神。
對這位即將徹底消散的蠱神來說。
人間的山川草木,看一眼就少一眼。
就這樣,一炷香的時間過去。
蠱神回過神來,把淒涼神色隱藏的很好。
“老天爺忒吝嗇,給我的時間太少太少。”
她轉過身,神情有些莊重。
“沈秋分,我有一個不情之請。”蠱神端坐於沈秋分對面草地之上,眼神之中近乎懇求。
這是蠱神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沈秋分能感覺得出來,蠱神所託之事,一定很重要。
蠱神對他有再造之恩,若沒有蠱神破開體內的符籙,他下半生,指不定就是在寒江城某家酒樓內醉生夢死。
正了正身子,鼓起勇氣與蠱神對視,抱拳正色道:“前輩請說,只要不傷天害理,不傷害到我和我身邊人的安危,我一定全力而為。”
看著少年一本正經,好似下一秒就要上刀山下火海的謹慎模樣。
蠱神掩嘴而笑,嚴肅的氛圍也隨風消散。
“你別緊張,用不著上刀山下火海,只是會讓你今後的成長之路,變得勞神費力一些。最多最多,也只是受些皮肉苦頭罷了。”
沈秋分愣了愣,沒理解蠱神的意思,歉意道:“前輩不妨明說。”
蠱神卻只是笑了笑,然後跳過這個話題道:“具體什麼事,以後你便知道了。作為答謝,我會帶你走一趟光陰長河。”
“何為光陰長河?”沈秋分好奇道。
蠱神答非所問,“你不是一直好奇,你缺失的那一部分記憶,究竟是什麼嗎?”
沈秋分聞言如遭雷擊,愣在原地。
果然如他猜測的那樣。
他的記憶有所缺失。
“光陰長河,顧名思義,擷取時光中的某一段。身處光陰長河,可以去往任意一個時間點。”
“聖人之所以能看透人心,就在於聖人們有隨意擷取他的人光陰的本領,去揣摩去觀看,甚至是去經歷,以此磨礪道心。”
蠱神不厭其煩,為眼前少年解釋道。
沈秋分一言不發,當真相就擺放在眼前時,他猶豫不決。
“你的情況特殊,並非失憶,而是被強行祛除了某一段記憶,這是不可逆的。
所以我只能透過重遊光陰長河這種辦法助你找回記憶,能找回多少,尚未可知。”
蠱神並未催促沈秋分,繼續為其解釋其中利害關係。
“我能確保你的記憶是真的,但我不能保證,這段記憶是不是你想看到的。所以,要不要走這一趟,取決於你。”
沈秋分渾身顫抖,眼神渙散。
腦海中,再一次浮現出那間小院和那對模糊身影。
他嚥了咽口水。
萬一姜璃扈從說得話是真的,又該如何面對?
一番掙扎過後。
他沙啞開口,“帶我去看看真相吧。”
蠱神隨意朝著二人身前一揮手,“真相就在眼前,走吧。”
下一秒,二人出現在一處繁華夜市。
夜晚的街道之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
道路兩邊傳來販夫走卒的吆喝聲。
河道畫舫之上,正有花魁舞曲吟唱,文人騷客舞文弄墨。
一個紅衣女子牽著一個孩子,正在街邊某處觀看一場皮影戲。
在這對母子身邊,還站著個年紀略大於孩子的少女。
孩子指著皮影中那位征戰沙場的大將軍,好奇的詢問自家母親,“孃親,父親當年就如同影戲中這般驍勇善戰,所以你才會嫁給他,對嗎?”
孩子這一番言語,引得周圍看客紛紛投來目光。
在周圍百姓的注視下,紅衣女子羞紅了臉。
慌慌張張拉著自家孩子和少女,離開了影戲攤子,躲避周圍人群視線。
來到某處涼亭,孩子依舊好奇,繼續說道:“母親,究竟是不是嘛。”
那個年紀稍大一些的少女,在一旁憋著笑,滿臉通紅。
“是啊,你爹當年就是影戲中那樣驍勇,你孃親我啊,才會看上他。”
紅衣女子捏了捏自家孩子肉嘟嘟的臉頰,神色傲嬌,彷彿再說老孃看人的眼光向來不差。
孩子百無聊賴,一手杵著下巴,一手把玩著茶几上的杯具。
“娘,爹爹什麼時候才回江南啊,我想他了。”
紅衣女子笑容溫婉,耐心道:“北境時局不穩,等你爹爹打退敵人,咱們就可以去見爹爹了。”
“那爹爹為什麼要去北邊呢?呆在江南多好,吃不完的好東西,看不完的美景。”少年稚嫩的臉龐充滿了大大的疑惑。
紅衣女子撫摸著自家孩子的腦袋,笑意更濃,“正因為有你爹爹這樣無數個戍衛邊關的將士,才有江南的美景美食,才有我們母子的安穩日子。”
孩子若有所思,乖巧道:“那以後我也要想爹爹那樣,做一個大將軍,保護母親和阿蘭姐姐。”
“孃親不求你做什麼大將軍,只希望你這輩子無病無災,安穩成長,長大了娶個水靈姑娘,就足夠了。”
沈秋分和蠱神其實就坐在這對母子身邊,他們的言行舉止,都盡收眼底。
沈秋分早已淚流滿面,呆呆的看著那個笑容溫婉的紅衣女子。
他想伸手去觸控,卻又很快收回了手。
各種兒時記憶不斷湧入腦海之中。
他終於終於,看清了母親的面容。
他情不自禁對著紅衣女子說道:“孃親,不用擔心,這些年我都過得很好很好。”
蠱神嘆息一聲,“沒用的,我們不可能跨越光陰與之對話,他們察覺不到我們的存在。”
可下一秒,蠱神神情凝重,皺著眉頭滿臉震驚。
只見那紅衣女子鬼使神差的,扭頭朝沈秋分所在位置望去。
她柳眉微微皺起,只覺得心痛如絞,眼眶泛紅,淚水也不自覺流淌而下。
“小姐,您怎麼了?”身邊名為阿蘭的少女看著自家小姐突然流淚,焦急道。
女子依舊看著空無一人的前方,溫柔回覆道:“我沒事,只是想起一些舊人舊事。”
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可眼前卻空無一人。
沈秋分激動萬分,眼神詢問蠱神孃親是否能看得見他。
蠱神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敢大意,生怕出了變故導致沈秋分道心崩碎。
於是一揮手,畫面一轉,二人出現在某處城池的走馬道之上。
城樓外,是裝備齊整,密密麻麻黑壓壓一片即將出徵的將士。
最前方領頭的隊伍之中,一個身披寶甲,身材魁梧,五官堅毅的漢子高做馬背。
沈秋分呆呆的看著那個壯碩漢子,這一次,他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在男人身邊,有一人手持一杆黑色大纛,旗面上書一個硃紅醒目的“沈”字。
沈秋分滿目震驚,那個手持大纛的男人,正是姜璃的扈從,那個要殺自己的四境煉氣士。
沈秋分握緊拳頭,有些緊張,姜璃的扈從沒有騙人,他果然認識自己的父母。
在魁梧男人另一側,是一個眉眼與大哥劉幽州極為相似的男子。
為首男人看了看天色,大手一揮,朝著身後軍隊大聲道:“吉時已到,啟程北上!”
城頭之上,紅衣女子淚流滿面,雙手不斷敲響魚龍鼓,嘴中吟唱著家鄉小調,為自家丈夫壯行。
軍隊領頭的男子三步一回首,朝著城樓之上的紅衣女子和孩子揮手告別。
漸漸地,伴隨著淒涼的送別小調,軍隊消失在漫漫黃沙之中。
“我是燕王世子,我的父親是大淵朝唯一的異姓王,沈攸決。”
沈秋分背靠城牆,眼神呆滯。
燕王沈攸決的故事,沈秋分自然在說書人口中聽說過。
通敵叛國,最後在雲州戰場之上伏誅,家眷畏罪自殺,親屬及其部下,皆流放西南瘴氣之地。
沈秋分不願相信,也根本不敢相信,他不信父親會通敵叛國。
畫面一轉,二人出現在某處繁華之地,周圍花團錦簇。
一群孩子在花園之中玩耍,一旁池塘邊,幾個衣著華麗的女子,在聊著家常話。
“沈辭,昨晚偷溜去膳房的事被我父皇知道了,他說朝會結束再來收拾我,你得給我想想辦法。”一個俊俏少年郎抹了抹鼻腔前掛著的兩條鼻涕,一臉悲傷的哀求著沈秋分。
名為沈辭的少年心念一動,偷偷摸摸看了眼二人不遠處涼亭下讀書的少女,有了主意。
“趙衡,你信我麼?”
那個掛著鼻涕蟲的少年拼命點頭,平時哥哥姐姐們都欺負他,只有沈叔叔家的孩子會跟他玩耍,所以他為沈辭馬首是瞻。
“你就說看稚姐姐讀書太晚,怕她累壞了身子,所以親自去膳房給稚姐姐做夜宵,這樣一來,陛下最多隻會口頭上說你兩句,絕不會上手的。”
許是察覺到兩個弟弟賊眉鼠眼的目光,涼亭下看書的少女投來疑惑眼神。
沈秋分與趙衡不敢與之對視,連忙地下了頭。
少女嘴角揚起一個幅度,沒再追究,繼續低頭看書。
鼻涕蟲耷拉著腦袋,低聲道:“這可行嗎?”
沈辭安慰道:“沒事,陛下最疼愛長公主,你拿她做擋箭牌,絕對穩妥。”
於是第二天,趙衡鼻青臉腫找到沈辭,抱怨說陛下知道他竟然打擾姐姐讀書,下手更重了。
沈辭捧腹大笑,揚長而去。
蠱神把沈秋分的過去看在眼裡,覺得有趣,拍了拍沈秋分的肩頭,笑道:“怎麼樣,好些了吧?看得出來,你當初的確很無憂無慮呢。”
沈秋分一言不發,零碎的記憶正在他的腦袋裡拼拼湊湊。
最後一個畫面,沈秋分回到了先前夢見那座小院。
皓月當空,那一天是二十四節氣中的秋分,也是他的生辰。
他在學塾仗義執言,幫了一個叫姜璃的同窗,卻惹來同學們的報復。
他哭著跑回家中,並沒有把實話告訴父親。
父親看見哭泣的孩子,自然知道,自家孩子肯定是在外邊被人欺負了,揚言要幫他打回去。
母親則是放下了手中的事,將他抱在懷中安撫。
就這樣,兒時的沈秋分,依偎在母親的懷裡,安穩睡去。
蠱神見沈秋分精神狀態不是很好,嘆氣道:“行了,到此結束吧。”
沈秋分近乎懇求,朝蠱神說道:“不,讓我多看他們一眼也好。”
“你的情緒不太穩定,光陰長河是用來砥礪心境的,並不是讓你沉浸其中,如果不是有我在你身邊,恐怕你早就無法自拔,永遠無法從光陰之中離開。”蠱神搖頭拒絕。
沈秋分哀嘆一聲,無法反駁。
冷靜片刻後,他詢問道:“現在只能記起剛才看到過的片段,其餘的記憶依舊模糊不清。”
蠱神好像早就料到這種情況。
“這點你不用擔心,也不用怕會再一次忘記他們,剛才我們看見的雖然只是記憶片段,但那些事做不了假,都是在你身上真實發生過的。”
這樣的結果,蠱神已經很滿意,她笑顏如花。
“時光帶來記憶的種子,在你內心深處生根發芽,相信我。”
沈秋分逐漸從渴望見到父母的狂熱情緒中清醒過來。
蠱神能夠帶他走一趟光陰長河,已經是幸事,不能在要求更多。
沈秋分雙膝跪地,匍匐在地,朝著蠱神磕了個頭,誠心道:“您的恩情,晚輩沒齒難忘。”
“可別,我有求於你,光陰長河只是報酬之一。”蠱神拉起沈秋分。
接著,她白皙纖細的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兩個小綠瓶憑空出現。
“這是已經淨化過的原始巫蠱之力,你拿給我那不成器的後人,她知道具體作用是什麼,你可以用你的名義送出,這樣她就會欠你一個大人情,具體怎麼操作,全憑你的意願。”
沈秋分起初有些疑惑,但很快想到蠱神口中不成器的後人,應該就是三娘。
看來小綠瓶對三娘一定很重要。
於是便沒有推辭,安心接過兩個小綠瓶。
“這個瓶子裡又是什麼?”沈秋分看著另一隻手中的小綠瓶,詢問道。
蠱神賣了個關子,神秘兮兮說道:“它可以是任何你需要的東西,救人救命,功法秘籍,甚至可以是金銀錢財,總之,看你怎麼用。”
沈秋分點頭應下,打算好好感謝蠱神。
只是抬起頭就再也沒能見到蠱神。
他環顧四周,終於還是沒能找到蠱神的身影。
哀嘆一聲。
想來是老天爺留給蠱神的時間到了。
“可惜沒有來得及跟前輩好好告別。”
他不再猶豫,拿出五彩琉璃蟲丸,找到正在草地啃食草葉的五彩小蟲。
又小心翼翼將兩個小綠瓶一併裝入身後背囊之中。
正了正衣冠,讓自己顯得體面些,朝著周圍的山川草木無聲拜別。
少年砍斷一截樹枝作為行山杖,踏著枯木逢春的山路,踉踉蹌蹌離去。
一路安穩愜意,不知走了多久,終於離開山水大陣舊址。
周圍山間林間,依稀可見尚未融化的積雪。
少年並不不知道。
離開的這一路上,一個身軀化為虛無靈體的少女,走走停停,就這麼安安靜靜陪伴著他。
為他擋住十萬大山各種蚊蟲蠱蟲侵擾,以及冬日凜冽的寒風。
直到少年走出山水大陣舊址,她才停步。
少女笑顏依舊,默默揮手與少年背影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