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沁涼,裹挾著絲絲細雨拂過法壇,令在場眾人精神為之一凜,卻也驅不散心頭陰霾。
果不出陶峰變三人所料,待那傳話道童離去後,孫程等一眾外援修士之間,立時泛起一陣難以抑制的騷動與低語。
倘若鍾叱焱尚在,或是楚氏三兄弟、莫問休未曾隕落,他們或許還存幾分硬拼的底氣。
可如今局面急轉直下,福生頹勢盡顯,兩儀觀更是明裡休戰、暗裡施壓,言語間殺機畢露……
他們本為逐利而來,又有誰甘願陪著福生觀一同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縱是曾覬覦那福生長老之位者,此刻心中念頭,只怕也已悄然動搖……
傅大年敏銳地捕捉到眾人心緒的浮動,臉色瞬間陰沉如水,張口便欲抬出法契約束,卻被身旁的陶峰變不動聲色地抬手製止。
此時再提法契,無異於火上澆油,只會適得其反……
陶峰變心中暗歎,面上卻恍若未覺眾人異狀,沉聲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平靜:“論道未終,既得此良機休整調息,諸位道友請自便,覓地靜修即可。”
“也好……”
“是……”
回應聲稀落零散,透著一股心不在焉的疏離,彷彿預示著福生觀即將面臨的更大困境。
福生法壇雖不甚寬廣,但腳下這座飛島足有數十里之闊,尋個清淨之地調息吐納綽綽有餘。
然而此刻,眾人卻並無分散之意。在幾個有心人隱晦的目光示意下,他們三五成群,悄然聚攏到法壇邊緣或飛島僻靜處,壓低聲音,交頭接耳地商議起來。
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不安……
高天之上,雲霧遮掩之處。
羅封御使神念,遙遙俯瞰著飛島上那聚整合堆的人影,嘴角抑制不住地揚起,撫掌欣然道:“妙極!妙極!鍾叱焱這一走,猶如釜底抽薪,人心徹底動搖,任誰都已看清,福生觀氣數將盡,回天乏術,衛師弟此計,當真高明!”
衛滄東負手而立,聞言只是淡淡一笑,眸光深邃,緩聲道:“福生請來的這些同道,縱是死傷折損,如今也仍有近十人之眾,其中更不乏如陳沐那般實力難測之輩,若說這些人甘願為福生拼死效命,師弟實難採信。”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掌控一切的從容:“此刻,我等為其敞開一條生路,若事情順利,便可兵不血刃,令其自去半數人馬。”
“倘若福生膽敢阻攔……呵,到時不必我等動手,他們自家陣腳,便要先行大亂了。”
結果也正如他所料,鍾叱焱離去之後,諸修雖然不說,但心裡卻也隱隱有著比較,再加上那道童傳言,更是有了如鍾叱焱一般儘早脫身而去的想法。
只是有一點卻繞不過去,那就是他們每個人都受法契束縛,若置之不理,事後定會遭到反噬……
“諸位道友,”人群中,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壓低聲音問道,“可有良策,能說動陶觀主……解了這法契束縛?”
“良策?”
立刻有人冷嗤一聲,語帶譏諷,“換做是你我,值此存亡關頭,豈會輕易放手這僅存的約束?牢牢攥緊法契才是正理,主動解開?痴人說夢!”
“可鍾真君的不就——”
“鍾真君那是實打實出了力、負了傷的,我等寸功未立,憑何臉面要求陶觀主開恩?”
此言一出,如同冷水澆頭,數人頓時洩了氣,只能暗暗低嘆:“早知如此……第一日就該拼死上陣,掙個脫身的由頭……”
兩儀觀明明白白言說,今日過後,便不會再有所留手。
他們縱然對自身修為再有信心,可面對這等生死之局,誰又能不心生忌憚?自不願輕易涉險。
聞得嘆息,不少人的目光下意識地轉向角落裡的吳氏夫婦,眼神中或多或少都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豔羨。
這時有一灰袍真君眸光一亮,開口道:“吳道友賢伉儷雖未取勝,卻也奮力出戰,更因此身負重傷。”
“若由二位出面懇請,言明傷重難支……陶觀主念及情分,說不定便會網開一面……不如就請賢伉儷代表我等前去……”
他話未說完,但用意昭然若揭,是想推舉這受傷的夫婦作為代表去交涉,為大家求一條生路。
卻不想吳道人霍然起身,冷笑道:“諸位道友真是可笑,簽訂法契之前,陶觀主便將此行兇險,明明白白告之於眾,爾等亦是親口應承,親手簽押!如今時局不利,便想背棄信義,抽身而退?”
他大袖一揮,帶起一股勁風:“吳某雖只是山野散修,卻也知‘信義’二字重逾千斤!”
“此等背信棄義、臨陣脫逃之舉,恕我夫婦二人恥與為伍,爾等要走,自去尋陶觀主分說,休要拿這等腌臢心思,來噁心我夫妻二人!”
言罷,他再不理會眾人難堪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攙扶起氣息微弱的夫人,脊背挺得筆直,昂首闊步,徑直離開了這片心思浮動的人群。
場面一時陷入難堪的沉寂。
先前提議的灰袍道人更是麵皮發燙,頸後發熱,既有對吳氏夫婦“不識抬舉”的惱怒,又混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羞愧。
幸而此時有人出言解圍,打破了僵局:“道友無需動怒,吳氏夫婦的好友莫問休死在兩儀觀手中,自不會輕易這般離去,你想讓他二人從中替我等說和,卻是找錯了人。”
灰袍道人聞言,面色稍霽,就勢下臺道:“那依道友之見,何人可堪此任?”
那人微微一笑,趨前兩步,壓低聲音道:“陳沐,陳真君……”
“陳真君?”灰袍道人眉頭立刻緊鎖,質疑道,“道友此言豈非自相矛盾?照你所言,陳真君可是親手斬殺了兩儀觀的宋長老!”
“此等深仇,他更該與兩儀觀不死不休才對,怎反成了適合說和的人選?”
那人神色從容,緩緩搖頭道:“非也,非也。”
“正因陳真君斬殺了宋琴,才更應該抓住今晚這唯一的生機,及早脫身。否則待到明日,豈不是真要與兩儀觀結成不死不休的死局?”
眾人聞言,沉吟片刻,竟覺得此言不無道理。
換作尋常修士,斬殺兩儀長老自是血海深仇,絕無善罷甘休之理。
可陳沐終究出身真仙道統,身份非凡,若他此刻願意離去,即便手上沾著宋琴的血,以羅封之老謀深算,權衡利弊之下,也極有可能選擇隱忍,將此仇暫且揭過。
“原來如此……”
灰袍道人眼中閃過一絲瞭然,旋即抬頭環顧四周,“不知在座哪位道友,與陳真君有舊?可否出面,代我等陳情?”
場間依舊一片沉默,無人應聲。
但灰袍道人心中早有計較,目光最終落在了默然不語的許榕幾人身上,輕笑道:“許道友,緣何不語啊?”
許榕聞言,輕輕搖了搖頭,緩緩起身,聲音清晰而平靜:“許某雖與陳真君談不上深交,卻也略知其性情一二,在此奉勸各位,莫要……作那緣木求魚、徒勞無功之想了。”
若陳沐真有脫身之意,又怎會悍然出手,斬殺宋琴於當場?灰袍道人等輩,終究是太過一廂情願了。
許榕言罷,不再多言,同樣拂袖轉身離去。
郭子喆見狀,面上稍顯猶疑,但只躊躇片刻,便也抬步跟了上去。
唯有那青衫真君立於原地,臉色陰晴不定,變幻數次,終究未曾挪動腳步。郭子喆行出不遠,察覺異狀,不禁回首詫異道:“青嶼道友?”
青衫真君彷彿不敢與二人目光相接,只微微垂首,沉默不語。
其實自鍾叱焱先前索賄,他力勸許郭二人低頭之事便可看出,此人向來怯於涉險。
此番前來助拳福生觀,也是看中其人多勢眾,料想不至於頃刻潰敗,這才存著幾分僥倖,簽下法契,希冀能賺取一份人情與豐厚資源。
豈料,局勢竟急轉直下,崩壞至此……
許榕與郭子喆見此情狀,心中瞭然,皆是搖頭一嘆。
人心各異,強求不得。
兩人相視一眼,不再停留,身形展動,便朝著法壇另一側大步而去。
待二人走後,青衫真君這才開口道:“在下亦與陳真君有過交談,願前去相請。”
眾人聞言面上一喜,當即齊齊出聲:“拜託道友了。”
青衫真君擺了擺手,不再多言,當即縱起遁光,徑直朝著陳沐靜坐調息之處飛去,轉瞬即至,他按下雲頭,落在不遠處,恭敬施禮道:“陳真君,在下冒昧打擾。”
陳沐長身而起,輕笑道:“原來是青嶼道友,道友孤身前來,不知有何指教?”
青衫真君面色躊躇,斟酌片刻,終是將眾人慾請其出面、懇求陶峰變解除法契之意,原原本本道出。
陳沐聽罷,笑容依舊溫和,卻不見絲毫猶豫,直截了當道:“此事,恕貧道不能應允。”
見陳沐拒絕得如此乾脆,青衫真君心頭一緊,卻又不敢有半分逼迫之態,嘴唇囁嚅了幾下,終是化作一聲無奈嘆息,再次躬身一禮:“既如此……在下告退。”
言罷,黯然轉身離去。
陳沐既不肯挑頭出面,還有何人能有此資格與情面?
回返途中,青衫真君面色凝重,心頭如壓巨石。
正思緒紛亂間,卻見前方一道遁光迎面疾馳而來,觀其行色,竟似專程衝他而來。
青衫真君心中一動,待看清來者面容,精神陡然一振,幾乎熄滅的希望之火竟又悄然復燃幾分,脫口道:“孫真君?你這是……?”
來人卻是孫程,他適才從灰袍道人處探知了眾人心思,心中頓時同樣萌生去意。
他本就是追隨鍾叱焱而來,如今鍾叱焱既已離去,局勢又變得如此兇險莫測,雖說對福生觀許諾的豐厚報酬萬分不捨,但終究性命更為要緊,是以便果斷前來追尋青衫真君。
“這位道友,陳真君如何說?”
青衫真君搖頭一嘆:“陳真君不應。”
“既如此,”孫程目光一閃,主動請纓道,“孫某願代諸位道友前去向陶觀主陳情,不知道友以為如何?”
青嶼聞言,眼中頓時迸發出驚喜之色。
除卻深不可測的陳沐,孫程好歹也是勝了一場,由他出面,分量倒也足夠。
他當即應道:“孫真君肯出面周旋,那是求之不得,在下這便隨道友同往!”
不料孫程卻微微擺手,臉上露出一絲精明的笑意:“僅你我二人,怕是不夠分量,孫某之意,是請諸位道友一同前去。”
他雖願牽頭,卻也深知自身斤兩。
若眾人只躲在背後聲援,定難撼動陶峰變心意,而這,也正是他特意來尋青嶼結盟的關鍵所在。
青嶼對此自無異議,兩人一拍即合,即刻返回諸修聚集之處,略作說明後,便鼓動眾人一同動身,浩浩蕩蕩飛向福生法壇核心所在。
待面見陶峰變,孫程當先一步,拱手將來意坦然道明。
出乎他意料,陶峰變聽聞眾人去意,面上竟無半分慍怒,神情平靜得如同一潭深水:“諸位道友既有去意,我福生觀……自不會強留羈縻。”
孫程心頭狂喜,唯恐陶峰變反悔,立刻趁熱打鐵道:“觀主深明大義,那便請……解了法契束縛。”
陶峰變目光轉向傅大年,傅大年臉色陰沉得幾乎滴出水來,強壓著怒火,抬手便將那份束縛眾人的法契凌空丟擲,聲音硬邦邦地道:“拿去,隨爾等處斷!”
孫程眼疾手快,一把攝過法契,毫不猶豫地運轉法力。
只見靈光一閃,那承載著約束的契書瞬間化為齏粉,隨風飄散。
他這才朝著陶峰變等人鄭重稽首一禮,隨即轉身,引著那些早已迫不及待的修士,如蒙大赦般飛離了福生法壇。
“雖說禮單之物不可得,但牽頭做成了此事,可是大大收了一筆人情,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
遁光之中,孫程心中暗自盤算,頗為自得。
而待眾人走後,傅大年終於忍耐不住,沉聲道:“師兄,你怎能……怎能放他們走了?如此一來,我等哪還有半分與兩儀觀抗衡之力?!”
不待陶峰變回答,一旁的嚴容牧便代為開口,聲音沉穩而帶著一絲洞察世事的疲憊:“師弟,此乃兩儀觀的攻心之策,即便我等強留,有法契束縛,諸位同道雖不至立刻反目,可待到兩儀觀真正攻來之時……”
“難保不會有人臨陣畏縮,甚至反噬倒戈,與其留此隱患,不若……趁早放手。”
傅大年如遭雷擊,愣在原地,半晌無言。
最終,他失魂落魄地頹然跌坐一旁,彷彿被抽去了所有力氣……
望著一道道遁光飛離三仙谷,,嚴容牧神色凝重,緩緩搖頭嘆息:“師兄,這些人一去,兩儀觀明日定然大舉發難,甚至連先前定下的鬥法規矩,恐怕也會棄之不顧……我等……該如何應對這必殺之局?”
陶峰變亦是長嘆一聲,聲音裡充滿了疲憊:“嚴師弟所言,我何嘗不知?只是……若就此俯首認輸,將福生觀基業拱手相讓,我陶峰變……實不甘心!”
嚴容牧或許是聽出了陶峰變的言外之意,壓低聲音,試探著問道:“若不然……便應了唐師叔的條件?”
唐尚遠覬覦福生觀未來香火供奉,先前他們百般不願,甚至意圖借兩儀觀之手除去這個心腹之患。
然則謀劃落空,助拳修士又十去七八,時至如今,若想保住道統不滅,似乎……只剩下答應唐尚遠這唯一一條生路了。
傅大年臉色變了又變,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什麼來,顯然也是認識到了時局難渡。
陶峰變垂眸說道:“若尚存一線生機……又豈能行此飲鴆止渴之下策?”
他沒有直言,但嚴傅二人都知曉,眼下,已然是半分生機也無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