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打的第三十二個電話。

少年低頭看著熟悉的來電顯示，沒有動作，但視線卻一刻也沒有從手機上挪開，他就這麼看著，直到手機沒了動靜，又直到手機再次震動。

電話鈴聲孜孜不倦地響著，手機也不斷往矮牆的邊緣移過去，將一半的機身懸在半空，終於，在它即將要掉到地上的那一刻，少年伸出手握住了手機，按下通話鍵，卻始終不出聲。

對於他的沉默，溫意然毫不在意，她靜靜地聽了那邊的動靜一下，才小聲開口:“抱歉，這麼晚還給你打電話。”

那邊還是沉默著，好一會兒，少年有些疲憊的聲音才傳來:“嗯，你是該抱歉，我都已經快睡著了，這下好了，被你吵醒了。”

“實在抱歉，可是，我現在就是很想和你說說話，你方便嗎？”

少年垂眼看向不知名的低處，面無表情道:“今天我有點困了，改天吧，好嗎？”

“不行！”溫意然從被窩裡騰的一下坐起來，音量也不自覺提高，“就今天，好嗎？”

“為什麼一定得是今天？”

溫意然屈起雙腿，將下巴放在膝蓋處，重新低下聲音，說道:“因為大家都在傳今天是世界末日，我突然有點害怕。”

“你還信這個？”

“不信，但人總是容易跟風從眾，不是麼？”

“這可一點都不像你。”

“我本來也不是隻有一面。”她說著，然後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了陣陣呼嘯的風聲，那麼熟悉。

果然如此。

心臟突然被一陣莫名的悲傷砸中，溫意然多希望自已剛剛是聽錯了，但是直覺告訴她，她沒猜錯。她忍不住皺了皺鼻子，眼眶也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溼潤起來。她不知所措地用指腹壓了一下眼角，忍著不知從何而來的難受，努力剋制自已的顫音，裝作毫無察覺道:“如果今天真的是世界末日的話，我想和你說些心裡話，不然的話，我怕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你中邪了吧？”少年輕嗤一聲，“說實話，別人這樣我還理解，你這樣我就有點不習慣了，這還是你嗎？”

“怎麼不是了，我也不是一直那麼理性的，是人就有弱點，不是嗎？”

“行，那你說吧。”

見他鬆口了，溫意然的眼淚忽然就這麼落了下來，洇溼了她的睡褲。她捂住手機，輕輕吸了吸鼻子，等再次擦去眼睛周圍的溼痕，才道:“這麼久了，我還沒有正式和你介紹過我自已呢。我叫譚笑，今年十六歲了，出生在c市一個特別普通的家庭裡，c市你應該知道吧，畢竟它的旅遊宣傳片做得還蠻到位。”

那邊沒出聲，一如之前的安靜，溫意然不安地咬了一下手指甲，繼續道:“我爸爸比較封建，因為我是個女孩兒，所以一直想要個兒子，沒想到二胎還是個女兒。不過最搞笑的是，他們準備要二胎的時候，完全都沒跟我提過，直到我妹妹出生當天，我才突然得知，我們家又添丁了，你說好笑不好笑？不過我那會兒還小，除了覺得不可思議以外，並沒有覺得哪裡不對，直到後來，我爸迷上了打牌，還和別人說我們家就倆女孩，反正以後都要潑出去，沒必要為我們攢錢，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存在不是因為被期待，而只是一個賭博失誤的結果。我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外面也和今天一樣下著雨，又冷又潮，我一個人淋著雨走在回家的路上，又失望又生氣，直到快回家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他迷上賭博的時間正好是我妹妹出生後的那年，也是我媽媽拒絕再生的那年。”

說完這句話，窗外的雨似乎又大了些，她把自已裹緊了點，自嘲地笑道:“從那天起，我就特別討厭冬天，每當遇到陰雨綿綿又潮又溼的天氣，我就會覺得心情很低落，就像現在這樣。”

“這就是你這麼晚還睡不著的原因？”少年終於開口。

“嗯，但不完全是。”溫意然抽紙擦了擦鼻尖，繼續道，“還因為你。”

“我？為什麼？”他抬了一下眉，手卻不自覺握緊了手機。

“因為我給你打了三十二次電話，你只接了這一次，我很擔心你，而且，你那邊的風實在太大了。”

少年沒再說話，如死灰般渾濁無光的眼珠動了一下，隨即被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他緊緊閉上雙眼，感受著臉上撲來的冷風，流下了一行清淚。

他的再次沉默，讓溫意然最終確定了心中的那個猜想，她彷彿身臨其境了一般，不敢動，不敢呼吸，只是捏緊了手裡的紙巾，繼續用平常的聲音說道:“我真的一直都很喜歡你的網名，見春，不管是聽著還是看著，都好美好有詩意，而且第一次看到這兩個字，我就想起了那個冬天。那個冬天真的好難熬啊，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並不像想象中那樣被愛著，真的很難受，那個時候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春天快點來吧，春天一來，我爸爸就又會離開家裡，去很遠的地方打工。他不在家，我就不會因為看到他就想到那個讓我難受的真相，我媽媽也不會因為他老去打牌而發脾氣，把家裡鬧得雞犬不寧。後來春天真的來了，他很快就離開，我也開始繼續上學，但是我已經不會再想他了，因為對於我來說，從那年春天起，我就開始慢慢把他作為父親的形象從我的生活裡淡化出去，以後我還是會盡到我應盡的責任，但是，我沒辦法再像以前那樣愛他了。”

說到這裡，她的眼裡有水汽慢慢聚集，最後凝成一顆圓滾滾的水珠，無聲地從眼眶滑落，然後跌入漫無邊際的黑暗當中。

真奇怪，她以為她已經不在意這些事實了的，沒想到一提起，她還是會覺得不甘心。又擦了擦鼻子，她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帶著不太明顯的鼻音繼續說:“一直到現在，我都非常喜歡春天，因為它不僅是新的開始，也是讓我想明白很多事情的季節，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喜歡春天，如同你的名字那樣，去見一個有一個新的春天，奔向一個又一個新的開始，而不是像此刻這樣，待在某個不知名的天台或者是什麼地方吹著冰冷的寒風，然後想著，想著——”

溫意然忽然有點說不下去。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而一直默不作聲的少年聽到這裡，卻是猛然睜開了眼睛。他不可置信地往後看了一眼，發現身後依然是一片混沌又模糊的漆黑，才有些艱難的開口:“你，是怎麼知道我在外面的？”

“因為這樣的風聲，我聽過無數次，但是我覺得，不管是什麼事，都不值得你大晚上地承受這些。”

少年赫然怔住，一瞬間，他的腦海裡閃過許多許多她曾對自已說過的話。

“我可以被愛，但也可以接受不被愛。”

“成為自已才應該是人最終極的信仰，所有困住你的，都是在阻止你成為自已，而所有妨礙你的，都不值得你看重。”

“有很多事並不會隨著死亡而消失，很多問題也不會因為人沒了就會得到解決，被解決的一直都是死去的那人，她所掛念的所厭惡的，依然會存在。”

“最後，我想說你的網名非常有詩意，令人驚豔，希望你能如你的網名，還能繼續迎見下一個春天。”

原來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那麼清楚。

原來能講出這些話的她，也有過這樣的時候。

一時之間，他竟然忘記了自已身處何處，莫名其妙地心疼起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