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個上午就過去，等太陽快把頭頂都曬冒煙的時候，教官終於下令解散，聽到一聲令下，原本蔫兒巴巴的半大孩子們忽然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綠植，一下子就恢復了精神抖擻的勁兒，急吼吼地衝向食堂，或往校外的小餐館跑去。

譚笑擠在人群裡，一邊小心翼翼地避讓，一邊往三班的方向張望，仔細地尋找溫意然的身影，因為女孩昨天臨別時提醒過她，說今天也會和她一起去食堂。

不知道為何，雖然她並沒有完全敞開心扉，但是對於溫意然毫無距離感且自來熟的親近，她還是一點都不想拒絕。而且也好在溫意然提前邀請了她，所以當另一個室友招呼她一起去吃飯時，她可以輕鬆地拒絕掉，相對於與她們一起，她還是更喜歡和溫意然獨處，因為和溫意然在一起時，她不會拘謹，也不用擔心自已說錯話。

真奇怪，她們明明也才相處兩天而已，自已怎麼就這麼輕易接納她了？難不成這就是所謂的友誼？

正胡思亂想著，譚笑被人衝撞了一下，因為注意力被分散，也因為那個男生力氣有點大，她根本沒辦法穩住身形，歪歪扭扭地被那股力量帶著往前踉蹌了幾步，右腳上的鞋子也被路過的人踩掉，然後被踢到了不遠處。

可能是因為她剛才的舉動有些滑稽，又可能是因為她的舊襪子終究沒有頂住，剛好在今天破了一個洞，露出了曬黑的腳趾，因此身旁有很多人看到這一幕，都紛紛側目，有的忙著乾飯，只是好奇地多看了幾眼又繼續邁出步伐，有的則毫不掩飾地笑出了聲，或指指點點，或竊竊私語。

“這人怎麼傻了吧唧的，走路都能把鞋子走掉。”

“誰說不是呢。”

“誒，你看，她襪子都破了。”

“能不破嗎？都這麼舊了。”

“嘻嘻，有可能人家只是覺得軍訓太累，故意買這種襪子，讓腳趾隨時能透氣呢。”

“透個鬼，這樣多味兒啊，你真噁心。”

“……”

譚笑聽著他們的議論，難堪迅速累積，都快衝破她的天靈蓋。她低下頭，忍著耳朵上灼人的熱意，曲著腳趾趕緊往自已的鞋子走過去。

視線裡有一隻白皙的手撿起她的鞋，接著，手的主人撥開人群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將鞋子重新套到她腳上。

譚笑羞臊得快模糊的視線在看清來人時，突然又變得清晰。周圍還有人在停駐，也有人在不斷來來去去，但是在一片不絕於耳的嘈雜聲中，譚笑卻只聽到了溫意然的聲音。

“嘿嘿，好巧啊，我的襪子也破了誒。”

她是這樣說的。

然後，她脫掉自已的一隻鞋，指著自已破了一個洞的卡通襪子，笑得很沒心沒肺。

她的行為，把眾人的注意力從譚笑的身上吸引了過去，偏偏她毫不在意，一臉淡定從容，甚至還有心思和她開玩笑：“咱倆練得這麼努力，他們是不是該給我們頒個優秀學員獎啊。”

譚笑看著她，心裡的窘迫，尷尬，羞惱，此刻全部都煙消雲散，她已經聽不見周圍人的聲音，只聽得見溫意然的那句：“人真多，咱們也快去食堂吧，要不然搶不到好吃的東西了。”

“嗯。”她重重點頭，將手遞過去，和她一起跑離人群。

那天中午，溫意然不像之前那般侃侃而談，只是在吃飯的時候把自個兒餐盤裡的瘦肉都挑給了她，然後又從她的餐盤裡夾了一筷子胡蘿蔔片，道：“我不太喜歡吃肉，就和你的菜換一換吧，拜託你幫幫我，要不然我怕我浪費了。”

譚笑並不喜歡胡蘿蔔，但是它有營養也很廉價，所以才打了這道菜，她看著溫意然把胡蘿蔔不斷往嘴裡塞，又看了看餐盤裡多出來的肉片，鏽跡斑斑的心彷彿是被拋了一次光，變得乾淨明媚。

她看向窗外，看到陽光在樹葉上跳躍，看到一角藍天上有飛鳥滑過，心境已然被淨化，變得安寧平和。剛才所謂的丟臉，以及他人的嘲笑，似乎都只是被拍飛的一隻蚊蟲，消失得無影無蹤。

已經好久好久，譚笑沒有再體會過這麼溫柔且有力量的維護，而她多年來一直搖搖欲墜的自尊心，也似乎被加固，有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這種感覺很陌生，也很溫暖，讓她單薄的靈魂都加厚了一寸。

而這一切，都是溫意然帶給她的。

“還在想什麼呢，快吃吧，吃完抓緊時間回去睡一覺，要不下午不僅累，還困。”

對面的女孩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提醒她。

譚笑回神，望向她，眼神都變得堅定。

“謝謝你，溫意然。”她說。

“謝什麼，快吃吧。”

“所有，謝謝你做的所有。”她說著，胸口淌過滾燙的熱流，讓她整個身體都感到熨帖，所有的痠痛也都煙消雲散。

“我不覺得我做的有什麼了不起。”溫意然放下筷子，道，“我只不過是在認真和你做朋友而已。”

譚笑忍著淚意，點頭，“嗯，我也會認真和你做朋友。”

“那我很榮幸。”溫意然笑了起來，接著又道，“好了，快吃吧我的好朋友，不然一會兒午休時間又該縮短了。”

“好。”

吃完飯，兩人照例一個往東一個往南，只是這一次，譚笑在進宿舍樓前轉頭看了溫意然的背影很久。

溫意然並不知道這些，她看了一眼手錶，發現時間有點尷尬後，折回教室的方向，決定今天中午就在教室裡對付一下。

剛到二樓拐角處，一個高大的男生迎面奔來，差點和她撞上。

她動作迅速地往邊上貼了貼，讓出更多的空間來，然後自已則目不斜視地繼續往樓上走去。男孩兒在看清楚她的臉後，卻沒有繼續下樓，而是回頭看了她一眼，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他才收回視線，帶著淺淺的笑意離開。

教室裡已經有個別走讀的同學在休息了，溫意然輕手輕腳關上教室門，找到自已的座位後，悄無聲息地趴到桌上，慢慢閉上眼。

其實剛剛那個男生，她是認識的。

起止是認識，嚴格意義上來講，他是她的第一個暗戀物件呢。至於為什麼會暗戀他，很簡單，如果自已沒有錯入這個時空，那麼今天給譚笑撿鞋的，就是秦楚而不是她了。

她到現在都記得，在她無地自容得想要鑽地的那天，秦楚幫著她把鞋撿了回來，還給了她一個類似安慰的笑，他也幾乎是唯一一個沒有嘲笑她的，維護了她那時脆弱得如同懸在崖邊的自尊心。所以她感激他，關注上了他，然後在無趣的青春期裡對他暗生情愫。

一直到高中畢業，他都不知道有個灰撲撲的女生暗戀了他三年。不過也很正常，喜歡秦楚的女孩不少，他不知道她才正常。

而今天，在他準備幫譚笑撿鞋子的時候，她搶先一步，從根源上掐斷了譚笑對他的好感，也是故意而為之。

因為這一次，譚笑都不需要再來一次暗戀了。秦楚再好，與她也不是同一路人，更不可能喜歡她，所以她不需要把時間浪費在他身上。更重要的是，這一次，將會有更多的光填補她的心裡的空缺，有更斑斕的色彩渲染她的人生，她的靈魂將被重塑，人格將被再造，她再也無需把自已的所有情感寄託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形象身上，她自已就可以成為一個更完整的更堅不可摧的完人。

她堅信她一定會做到。

窗外的陽光依舊熾熱而滾燙，溫意然轉過頭閉上眼，心中的目標反覆又清晰。

一天很快又過去，新的一天到來時，一向敏感而心思重的譚笑少見地沒像以前一樣反覆回憶自已的丟臉時刻，把自已困在已經不存在的指指點點裡，她不斷想著溫意然的那句話：只要臉皮練得夠厚，你就無敵了。

對，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他們只是一堆大白菜而已。

她在心裡默唸著，然後跟著室友們起床洗漱。

終於，軍訓快要結束時，譚笑也慢慢適應了新階段的生活，唯一不太好的，就是她依然沒辦法和同學室友拉近關係。別人也沒排擠她，她也沒有不喜歡別人，她只是想待在自已的空間裡，不受他人打擾，也不打擾她人，所以這樣一來，她還是如之前一般，默默無聞又遠離人群。

但是她的表現在室友們看來卻並不如此，寬厚一點的覺得她內向，刻薄一點的則認為她窮酸又清高，雖然也不知道她那有什麼資格清高。

對於這些，譚笑隱有感覺，但是她不打算解釋，只是有點惆悵，到底什麼時候，自已才能真正有個自已的獨立空間呢？那樣她就不用和老挑她刺兒的父母待在一起，也不用和無法靈魂共振的路人們相互入侵對方的世界。

快點長大吧，快點長大吧。

雖然和室友以及新同學們相處不太理想，但好在溫意然每天早上中午都會陪她吃飯，陪她談天說地，在不經意間也減輕了她心裡隱隱的不適感。

也不知道是錯覺還是巧合，譚笑總覺得，溫意然說的每一句話都總能戳中她心中最隱秘的地方，也總能讓她在習慣性鑽牛角尖的點上有所釋然。

其實從那天她幫自已撿鞋開始，譚笑就已經徹底喜歡上了這個女孩，而幾天相處下來，她也更加確定了對方的脾氣秉性後，真心地把對方當作了朋友，只是她有些疑惑，溫意然好看又親切，溫柔又不失自已的性格，按理說，她應該會有很多朋友才對，怎麼這麼幾天了，也不見她和同學們打成一片，怎麼偏偏就來找自已呢？難不成她那麼多的同學裡就沒一個讓她感興趣的？

譚笑搞不懂，但也沒打算問，而且對於這樣的現狀她反而有點開心，因為她的邊界感很強，要麼別人無法入侵她的世界，要麼有人闖進來了，就一心只有她，只與她維持親密。

前面的十多年，她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人，連在自已的那個家，都能讓她待出寄人籬下的疏離感，而唯有溫意然，這個才出現幾天的女孩，一點不讓她排斥，更不用說溫意然全然沒有同齡人的各種臭毛病，她總是這麼落落大方，不小心眼兒也不自以為是，和她相處，譚笑沒有任何的不適感，反而覺得沐浴在柔和清爽的春風當初，渾身的毛孔都沒吹得通透。

她永遠不會把這種感覺講出來，但是她確實已經徹底接受了溫意然，而且如果可以，溫意然沒有別的朋友也不是不行。

想到這兒，譚笑被自已嚇了一跳。她抬眼看了一眼溫意然，心臟不合時宜地加快了跳動的頻率。

溫意然並不知道她的想法，習慣性地夾了一些肉給她，動作極其自然。

譚笑依然接受了，只是問了一句：“既然不喜歡吃肉，為什麼每頓都打？”

溫意然怔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認真道：“你不知道，剛剛餓得前胸貼後背的時候，我覺得自已能吞下一頭牛，急需補充點能量，但是真打了肉，又開始覺得吃不下去了。也許是天氣熱吧，後面就好一點了，所以，還是拜託你幫幫忙了，以後你有事，我肯定義不容辭。”

她說得煞有介事，又一臉鄭重嚴肅，譚笑的疑慮忽然就打消了，她把餐盤裡特意留下的炒白菜夾了一半給溫意然，然後埋頭吃起來。

溫意然見她轉移了注意力，悄悄鬆了口氣。

倒也沒那麼討厭吃肉，她只是想對她好點罷了，畢竟譚笑的生活費不多，稍有意外就會捉襟見肘，而自已現在的生活條件，放在十年後都不算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