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棹等人來昆明的第五日夜裡,問心也到了。
見到古寒雲,問心罵:“你要不是躺著,我非把你揍一頓不可!你知不知道你把所有人都擔心壞了?!何叔愁得頭髮都全白了,纓婆婆還想跟著我來呢!鶯兒和萱草勸了好一陣子才勸好。”
“你快點養好傷滾回峨月山莊去!別再讓大家擔心了!”
問心是真生氣,就離開他這一回,本想著城中能出什麼事呢?
可不但出事,還出大事。
要是古寒雲這一次沒醒過來,他和無愧往後怕是再沒臉見義父義母了。
“無愧呢?”古寒雲問。
問心坐下:“他沒事,他心上人有事。這裡戳了個窟窿,雖然沒傷到要害,但剛好大少奶奶也不在,彩舟怕是不太行。我猜啊,日子應該不太好過。”
問心比比胸口。
阿西婭進來,手裡端了一碗羊肉湯給問心:“吃了去洗個澡,好好睡一晚。他現在按我的方子慢慢調養就行了。明天我就同何棹他們一起走。倒是治兒還不想回去,剛才與我鬧呢!”
問心謝過,邊用勺子蕩著湯邊道:“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多待些日子,多學些東西也好。有我在,他和那邦兔崽子不敢亂來!沈行舟在,他也可以學點兒經商之道。等公子好些了,我們再一起回去。希望能趕得及回山莊過年。”
“好好養,聽到沒有?”
阿西婭對古寒雲道:“大家都在操心你,你自已也要趕緊好。”
“知道了,我現在不是乖得很嘛!”古寒雲見說了這一會兒話了,古謹治還沒來房裡,問:“師父在這兒呢,治兒跑哪兒去了?也不來見見。越來越沒規矩了!”
阿西婭說:“問心到之前,帶著小子們去城中『天音坊』看歌舞去了。他怕我強行帶他走,說是要抓緊時間帶小子們開開眼界!無悔跟著,我便沒攔他們。”
問心聽了眉頭緊鎖,冷哼了一聲:“他知不知道他才九歲?竟然跑去那種場所!”轉念一想,突然心氣又平和了,扭頭問古寒雲:“聽說慈烜現在在練兵?”
古寒雲一看他神態就知道他要幹什麼,道:“你剛才不是說他才九歲嗎?”
問心笑:“他不是都能去『天音坊』了嗎?”
阿西婭莫名,問:“你們是想?”
古寒雲和問心異口同聲:“送去軍營裡操練操練!”
“啊?——”阿西婭不知道說什麼了。
本事都是問心他們在管,她只教孩子為人處事和禮儀。孩子沒了爹,古寒雲他們三個就是他爹。一應教導,全憑他們三個做主,她從不插手。有時候她甚至想,若是子詡在,會不會更嚴格?
因此,除了“啊”一聲,也就沒有下文了。
趁問心喝湯,阿西婭向古寒雲道:“子灤,我有事跟你說。”
問心聽她語氣沉重,端著湯站起來:“那我出去吃!”
阿西婭拉他坐下:“雖然是他的私事,你也聽聽。”
古寒雲和問心一聽,料她是講孟小竹的事。問心還是要走:,古寒雲也道:“你還是出去吧!”
阿西婭卻堅持:“問心坐下!”
兩人都為難,你看我,我看你。要說莊主說話誰都得聽,可阿西婭剛才叫的是“子灤”,那就是叫的兄弟。俗話說得好,“長嫂如母”。現在父母兄長皆不在了,嫂嫂發了話,那他倆便不敢造次了,只好老實聽著。
阿西婭見他倆正襟危坐,語氣緩了緩,對古寒雲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有下次了。”
“對不起,是我莽撞了。嫂嫂請說吧!”古寒雲低頭。
問心還想掙扎,古寒雲向他搖了搖頭。
阿西婭又向問心道:“有句話叫‘關已則亂’,他現在這樣,也是因為太在意自已在小竹心中的位置了,才亂了陣腳。你和無愧從小陪著他,知根知底,知冷知熱,什麼脾氣都摸清了。可小竹與他相處不到兩年,成長環境也大不相同。”
“她跟我們身邊的女子不太一樣,她身上有一種與所有人無關的獨立思維。簡而言之,就是她會關注你的喜樂,同時也會重視自已的收穫。不會像大多數女子那樣,把所有的悲喜都建立在男人身上。子灤,我希望這一點你要明白。如果你只是想讓她把全部的好都放在你身上的話,可能會有點難……”
“我也會對她好啊!”古寒雲覺得這並不矛盾:“我哪裡做錯了?”
“你先彆著急!你這遇到她就毛躁的性子什麼時候能夠改改?!先聽人家大少奶奶把話說完嘛!”問心把喝完的空碗放到桌上,仍回來坐著聽。阿西婭將這些話留到臨走前才說,必然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子灤,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阿西婭說。
古寒雲點頭:“嫂嫂儘管問!我保證如實回答。”
阿西婭道:“你覺得,怎麼樣才是對小竹最好?”
古寒雲:“首先第一條,就是讓她衣食無憂啊!”
阿西婭點頭:“可這一點,慈烜也做得到。而且,據我親眼所見,他做得很好。”
“……”
問心警覺起來:“你覺得孟小竹會移情別戀?”
古寒雲也露出了擔憂。他現在這樣,實在沒有能力與慈烜搶。如果慈烜不介意她肚子裡的孩子,孟小竹又覺得他好,現在他們又是名正言順的夫妻,那……
古寒雲不敢想下去,沉聲道:“去把她接回來!”
“是!”問心再次站起。
“坐下!”
阿西婭有些兒頭痛:“我話還沒開始說呢!你倆能不能說風就是雨?”
“還沒開始說?!”
問心和古寒雲吃了一驚,問心復又坐下:“那你斷續!”
阿西婭道:“撇開慈烜,她現在又開茶莊又開酒樓的,人又冰雪聰明,極會算賬做計劃,往後就算沒有慈烜和沐家,做到衣食無憂應該也不難的吧?”
古寒雲想了想,道:“她以前也跟我說過,他們那裡的女子都有機會去外面找工作掙錢,做事業,養活自已。我當時只是聽聽便罷,你的意思是說……她做這些……,是為了以後養活自已?她不打算跟我嗎?!她想自已養孩子?!!”古寒雲突然領悟到孟小竹的意圖,再一次淡定不了了:“嫂嫂,你不要怪我激動!這種事,哪個男人能不激動?!不行不行!這個孟小竹到底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對啊?你說她到底在想什麼呢?”阿西婭問。
古寒雲一愣:“她不信我。”
“對啊!她不信你!她覺得只有自已才最可靠。”阿西婭說:“你以為她開茶莊和酒樓只是玩玩?玩失敗了,你再給她兜底。像過家家酒那樣?她來到這裡本就舉目無親,雖然在沐府也輕鬆過一段時間,可之後她又再次經歷了兩年多的舉目無親。對於一個有這樣經歷的人,你覺得她會認為你能保障她的餘生嗎?”
“這兩天她把行舟公子都請去做顧問了,可見她是要認真學經營的。很顯然,她這只是抓住現在能用的人脈和資源把握機會準備自已爬上岸!所以,你這第一條能做的,並不能讓她另眼相待。第二條是什麼?”
“……”
第二條自然是平安。
可古寒雲現在說不出這兩個字了。因為現在保孟小竹平安的人,也是慈烜,不是他。
“嫂嫂,我……以後一定三思而後行。”
古寒雲羞愧難當,再次低了頭。
阿西婭道:“你現在不但保護不了她,你還差點把自已折了。保護不了她也就算了,她跟了你,你若沒了,她和孩子,豈不是要同我和治兒一樣?!”
阿西婭說這話時,眼中帶淚,語氣裡有嘶吼的聲音。初聞古寒雲出事,她當時就想,問心和無愧會不會從此再不回峨月山莊?古家會不會就剩他們孤兒寡母?
古寒雲聽了,眼淚嘩啦一下滾了出來:“嫂嫂,我知錯了!我以後再也不亂來了!”
問心也轉過頭去擦眼睛。
阿西婭吸了一下鼻子,努力吞嚥了一下,才道:“我們從京城到四川,一路上那麼難,你都能做得很好。包括在峨月山莊的日子,大家看在眼裡,疼在心裡。所以,你做錯了,大家都捨不得苛責於你。可你要是把兄弟們折在了雲南,你下半輩子又怎麼活?”
“子灤,不要在意小竹心裡你有多重要的位置。你若真心愛她,護她,只做一件事——對她好就行了。不管她在哪裡,沐府也好,滇王府也好,更或者她選擇的獨立生活……”
“不行,我做不到。”
“嫂嫂,我需要她在我身邊。嫂嫂,我求你。我不允許她不在我身邊,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已經失去過她兩年了!從此以後的每一年我都要跟她在一起!我不要她再消失!不行!”古寒雲突然搖頭打斷阿西婭的話,眼淚盈眶,人瞬間崩潰了。他現在的樣子,彷彿孟小竹已經離開他了一樣。
“嗚嗚嗚……”
他抬起手臂掩面痛哭起來。
“……”
院外的人聽見哭聲,嘆了口氣:“這小子現在變得愛哭了,還是欠揍。”
“行了!”問心被他崩潰的情緒煩得:“是叫你這樣對她,又沒要她真的跑!真要讓她跑,大少奶奶豈還用在這裡跟你浪費口水?!”
古寒雲被他一吼,又收住了一點,放下手臂來問阿西婭:“那你接著說。”
問心扔了一條帕子到他胸脯上,他撿來把臉擦了。
阿西婭嘆了一口氣道:“你看看你,真是……算了。我想說的是:人心都是肉長的。她又不是塊木頭!你對她好,她蔫能體會不到?不然,你以為她怎麼會懷上你孩子的?就憑你力氣大?!我怎麼發現你變笨了呢!”
問心看她又開罵了,趕緊提醒:“那個……你的意思是說,只要對她好,她心裡的疑慮就會慢慢消除?”
阿西婭:“當然了!你見她懷疑過我嗎?懷疑過鶯兒嗎?鶯兒跟她這麼短時間,她倆能同洗一桶洗澡水,同睡一個被窩,說明什麼?只要全心全意對她好,她肯定也會回報的嘛!”
“我對她還不好嗎?她為什麼要偏要對我這麼警惕?”古寒雲問。
阿西婭道:“她跟我說了沐天波和崔氏的事。她說,她親眼看他們曾經非常恩愛,但最後沐府出事,沐天波扔下崔氏和母親就自已跑了。這件事對她影響很大。”
古寒雲一聽:“沐天波害我!”
阿西婭搖頭:“就算沒有沐天波,也會有別人。畢竟,這世上像你父親和你兄長那樣的男人實在是太少。你們經常在外闖蕩,見過的應該比她多。她這麼想是因為她有自我保護意識,腦子足夠清醒,懂得居安思危,不被暫時的美好所迷惑。‘小心駛得萬年船’,她只是在儘量降低風險。”
古寒雲想起了孟小竹曾跟他說她母親捱打的事。他又想起慈烜說的話,他相信她是孟小竹,而不是沐汐。慈烜是那麼肯定地相信她,而他卻是保留態度。他需要和孟小竹好好談談,推心置腹的。
這一次,他要讓她好好聽完他的話,他也有必要好好聽她講一次關於她自已。畢竟,他是真的很想跟她一起度過餘生,而不僅僅只是眼下。雖然還沒有完全想好,但他相信,她一定樂意和他一起討論。
“ 嫂嫂,謝謝你今晚跟我講了這麼多,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
古寒雲說:“你放心,我會好好養身體,好好修煉自已的脾氣。再不會亂來了。你回去跟何叔和纓婆婆說,我很快就會回去看他們了!請他們保重好身體!”
阿西婭點點頭:“不要著急,萬事穩些。那我先去睡了,你們也別聊太晚。”
“嗯!”
問心起身,將阿西婭送出門外。回身道:“或許你現在想靜一靜?”
古寒雲道:“嗯!你先去洗澡換衣服,好好睡一覺,明早送送他們。其他的,你送他們回來再說。”
“好!”問心把燈吹了,掩門而出。
古寒雲在漆黑的夜裡睜眼想了很久很久。從他第一次見到孟小竹想起,她眼裡的驚恐、無措、再到她為了出山堅持拖著傷腿從中堂走到前莊時的堅定,破廟裡的小心翼翼,重新見到他的喜悅,慢慢接受峨月山莊,慢慢與他親近……
一直想到自已受傷醒來,沐天波、慈烜、孟小竹、沈行舟、阿西婭、問心……等等,所有人跟他講的話。
以及不能說話的無悔默默做著的一切。
想完這些,天也亮了。
胖橘不知道什麼時候鑽了進來,盤著身子,隔著被子,睡在他的腿上。他這才發現,他太自我、太自以為是了。所有人圍著他轉,他早已習以為常。而孟小竹望著他的同時,卻在不斷地掙扎……
沒有千篇一律的愛情,他與她之間需要溝通。
不是誰代言,而是彼此敞開心扉。
他,與她。
一大撥人趕著十輛馬車出發,走在蕭瑟的冬天,迷茫的晨霧裡。
不遠處,一輛馬車急追而來。
“等等!——”
慈烜帶著孟小竹,準備了許多東西要帶回峨月山莊,連馬車都送給了他們。
“車給我們了,你們怎麼回去?”阿西婭問。
慈烜與孟小竹相視一笑,道:“我們慢慢走著回去!”
孟小竹向她揮揮手:“我們走啦!”
“好!你們路上慢點兒。”阿西婭道。
車隊重新起程,漸漸沒於霧色之中。
阿西婭回頭時,看到慈烜將斗篷披到了孟小竹身上,兩人對著前方不知某處討論著。
指指點點,邊走邊說。
而大地,迷霧漫漫,原野曠遠……